6 尋兇

忒鄰進屋時,托托正把手臂壓在窗前的桌子上吃提子。

她伸出舌頭一個接一個含進去,也不吐皮的,瞧起來沒有一星半點的講究,總是看得院子裏的嬷嬷眉頭直皺。

見到忒鄰走進來,她目不斜視地笑道:“是那廚房裏來了兩年的老媽子幹的。”

“你又知道了?”四周沒有旁人,忒鄰也就放下了奴婢那一套規矩。

“合喜日日繞着這督主府飛,它素來是能幹的。”托托懶散地伸了個懶腰起來,“更何況,就算沒有它又如何?我難不成就沒有其他可用的了——”

忒鄰上前替她把卷上去的衣衫下擺拉下去道:“你啊,也好好學學禮數吧。這些日子宮裏有事耽擱了,過幾日總會是要進宮謝恩的。到時候別說賞賜領不到,指不定連命都丢掉了。”

這幾日,這府上的人都無須她來行禮,紀直沒提起過家裏,曾經在宮裏的師父也死了許多年了,因而沒有祖上。

“賞賜,賞賜,你就想着錢吧。”嘴上這麽罵着忒鄰,提到這個,托托倒是真的仔細想了一番。

面聖處處都是危機,只怕她光是行個禮都要丢大臉。

托托仔細斟酌着,卻聽那忒鄰驟然靠上來道:“幫幫小齋子吧。”

“為什麽?!”托托有些狐疑地壓低視線看向突然這麽提議的忒鄰,“我又不是神,我可不知道那個小太監是哪裏得罪了廚房的老媽子。”

“所以才讓你查一查啊。你要當一段時間這個家的女主人的吧,也得好好拉攏幾個人。要知道,一個人是賺不到……不,是生存不下去的!”忒鄰爬上椅子的空缺來湊到托托耳邊,“你已經救過小齋子一回,按他們漢人的話,索性就‘送佛送到西’吧。”

托托一把把她的臉給推了出去,她現下滿腦子都是宮裏的規矩,哪裏有空管這些閑事,于是不滿意地冷着臉道:“不成!我有自個兒的事要忙!”

忒鄰知道托托一旦自私起來完全是個孩子模樣,只得碰了一鼻子灰回過身去替她收拾提子的籽,這個時候,分明剛剛來送過茶果的小齋子突然又來了。

托托正思慮着,小齋子進來道:“這幾日督主忙,顧不上家裏,過些日子理應當自會差使人來教您宮裏的規矩。只是小齋子想着自個兒也是進過宮的,萬一夫人有什麽想知道的,小齋子随叫随到。”

或許這小太監也就只圖個主子記得下回能賞個好,可是不谙這你來我往的托托實在是太過于吃這一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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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小齋子的寥寥幾句話後,托托回過頭看向身後的忒鄰,誇張地說,她已經感動得熱淚盈眶。

再轉頭,托托已經一臉親切而感動的微笑朝小齋子問道:“小齋子,我問你,你可和什麽人結怨沒有?”

一聽這話,小齋子便知道忒鄰已經與托托說了,也就斟酌了一會兒,搖頭老老實實回答:“沒有!”

“廚房裏的也沒有?”托托拿出了知心姐姐的做派。

小齋子賠着笑答道:“奴才打小便□□爹教訓,後來又跟了督主,他們都叮囑過小齋子不少話的。小齋子哪裏有得罪人的機會呢!”

托托竟也不刨根問底,到這裏就收了尾。小齋子心下不知為何莫名有些空落落的,是了,這位女主子就算先前救過他一命那又如何,也不是那麽神通廣大的,何況他又只是個小太監,哪兒會有人費那麽大勁幫他呢。

小齋子剛要倒退,卻聽到面前的托托突然問了下一句話。這個問題顯得有些突兀,她問:“你說是貓偷吃了你的飯。廚房那邊為了防耗子,應當養着些野貓吧。”

“不錯。”雖然不知道為何,但小齋子仍舊乖巧地低下頭去回答。

“幾只?”托托漫不經心地捏了提子塞進嘴裏。

“回夫人,”小齋子規矩地答道,“有六只。”

“還真不少。”托托繼而朝小齋子擺擺手,“你退下吧。宮裏的規矩,下回我會問你。”

等到小齋子退出去合上門,忒鄰已經知道托托要動手,因此有些得意地裝模作樣在她身邊像個侍女般的行個禮:“請吩咐吧,夫人。”

托托擡手從舌尖取出籽來,光影之中她的笑容加深變為鋸齒紋路的刀來。

她就這麽笑着道:“給我買些喂貓的口糧過來吧。”

話說那一夜,在外邊打算睡下的奴才走三三齋的主房外邊經過,聽到裏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以為是小偷,于是貿然從窗縫裏往裏看。

結果,他看到那斷了雙腿的女真女人正趴在床上,她穿着水粉色的睡袍的嵴背上密密麻麻停滿了灰褐色的麻雀,正一個個嘴裏銜着提子。而她周圍的床鋪上則聚攏着六、七只肥大的貓咪,一聽見聲響,人、貓與鳥齊刷刷地朝這邊看過來,眼睛裏都放着詭異的光。

不過那個下人很快就被從身後打暈了。忒鄰嘆了一口氣,一邊估摸着這人明天醒來會以為自己做了場噩夢,一邊腹诽她的那位好朋友、好主子什麽時候能學着謹慎當心一點。

就在隔天晌午,廚房裏的老媽子被忒鄰客客氣氣地領着進了三三齋。

她先前也有見過一面那位女真來的夫人,長得是端正的,只可惜身子殘了。但也正好與紀公公配成一對。

那老媽子剛進門就恭恭敬敬行了一道禮,卻久久地沒等到對方讓起來。只聽一聲輕響,托托忽地往地上抛了兩只調羹。

那調羹一只是銅的、一只是木的,平日府裏的下人分例粥都是從大鍋裏取,小齋子自從那一回之後就再也不吃單份的飯菜了,但這大家都喝的粥卻還是慣例都要飲的。而且,分別給每個人的加糖或加鹽也是由老媽子一手操辦。

托托的聲音是柔的,也是軟的,聽起來甚至滿是笑意,可是字句卻又露着兇光。

她說:“你好大的膽子。”

那銅調羹上沒有下毒,但那木調羹上卻下了毒,在給小齋子的粥加料的時候只要換一下勺子在他碗裏攪一攪,便能輕而易舉下毒。

而今天忒鄰也已經從那老媽子屋子裏尋到了剩餘的□□。忒鄰與托托都對漢人用藥沒什麽了解,因此從那□□中也辨別不出什麽。只是拿到那放藥的瓶子的時候,托托看着瓶身的花紋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這個花紋,我見過……”托托左右擺弄着自言自語道。

“什麽?”忒鄰也翻看了兩下,對那波浪紋像蜥蜴一樣蜿蜒的圖案沒什麽感覺,“就是漢人常用的花紋吧?”

“不。我剛醒來的時候,在我坐的那架馬車裏見過……”托托歪着頭說,“是皇家的花紋呢。”

面對那兩把調羹,那老媽子已經慌了陣腳,跪地便卻想要佯裝不知來否認。聽這個時候,托托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能這麽快知道你何時下毒又是在何處下毒的嗎?”

托托驟然趴倒在椅子上壓低身體想要把臉離她更近,烏黑的長發垂落下來懸在那老媽子跟前搖擺着甚是可怕。

她根本就沒打算給她辯解的機會,因為她已經認定了這毒就是她下的。

這一回托托也不需要她回答,在老媽子剛說出“真的不是老奴幹的”的前半句時便打斷了她。

托托一字一句地說:“是你宮裏讓你下毒的那位主子告訴我的。”

此時此刻站在門邊看着這一幕的忒鄰心中感慨,又來了,托托又開始騙人了。其實他們根本連這老太婆是受人指使的證據都沒有,但僅憑那瓶子身上有皇家家族的花紋,托托便斷定了這件事有非同一般的幕後主使。

而且托托還志在必得地握着拳,像是收到禮物的孩童一般興高采烈地說:“我一定要把這個主使揪出來!”不免讓人想問一句,您還記得您是要替小齋子出口惡氣嗎?

女真民族擅長狩獵,與其他漢人眼中的蠻族一樣是喜歡征戰的民族。

他們以部落為單位四處争奪生存的資源,優勝劣汰,物競天擇,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因此對于女真人來說,戰鬥是一種本能。

作為野蠻種族,在對付俘虜上,他們也絕對不會心慈手軟。既然征戰沙場,托托對從俘虜口中撬情報也別有一番興趣。

托托根本不知道那背後主使是誰,可是她就如此厚顏無恥地說出了自己已經和那位交流過的謊言。

那老媽子見狀也慌了神,見到面前這人信心滿滿的樣子,一下就跪倒下去磕頭:“老奴該死!老奴該死!既然夫人也知道老奴是聽令行事,還請夫人……”

托托再一次打斷她:“你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價值了,所以他抛棄了你。現在你的小命就握在我手裏。”

那老奴哆哆嗦嗦俯首之時,托托再一次高高興興地口快說下去:“我是女真人,在遼東卻也聽說過你們漢人的一些趣事。聽聞你們有這麽一個料理女子的法子,便是把人扒光了同貓一塊兒扔進口袋,再從外邊捶打,那貓便會把人抓得體無完膚。老媽媽,您見多識廣,不知嘗過這滋味兒沒有?”

說這話的時候,托托的笑臉一點也不陰冷,相反,卻滿是孩子氣的爽朗與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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