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謝恩

那是一片蒼茫得沒有半分污穢的天。慘敗的雲霧纏綿擱淺在空中,碧色的天透着浩蕩無窮的灰。合喜在空中焦灼又憤然地盤旋着,時不時哀鳴着輿圖俯沖下來。

她張開嘴唇用嘶啞的嗓音說,別過來。

別過來。

那是她那時能夠給予合喜的最後一個命令。

十八、九歲少女被五大三粗的男人們壓在地上,砂石的堅硬鋒利與蟲蟻的遷徙、肩膀向下手臂的脫力感、遠處森林在風中顫抖喧嚣的聲響、口裏被塞着的那團布的魚腥味、頭頂那片蒼穹的光景——一切在那一刻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她聽得見那些死死抵住她的男人們細碎地談話的聲音。

他們議論不久前吃的敗仗、議論獵隼飼養起來如何費盡、議論忙完手頭這活兒後要去做些什麽。

他們在磨刀,他們将刀拿起來比對了幾下,刀光在她眼裏亮得令人觸目驚心。

那一刻,托托感到恍惚。他們為什麽這麽對她?他們為什麽還能操心對付完她将來要去做什麽?對她來說——

還有将來嗎?

她被撕碎,她被弄壞,她拼命掙紮。她的雙腿被切掉了。

那一刻,托托她在意識的紛亂與交替中仰頭瞧見人群中的柳究離。

師父,她說,師父,好疼啊。托托好疼啊。

柳究離朝她露出與以往沒有任何出入的笑容,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落在她幹燥的眼窩裏。他說:“疼過了便好了。”

托托從噩夢中霍地驚醒,她擡手去,然後摸到自己空空蕩蕩的下半身。

莫名地說不清她是惘然、還是安下心來。只是,就這樣确認了什麽。

這一天是進宮謝恩的日子。她被忒鄰與其他侍女一起捉着梳頭,面聖自然是要莊重的,前些日子試了好多回嬷嬷才挑出這三髻發式來。簪花過後便沒有再添步搖,省得太過花枝招展了惹人閑話。

托托原本生在蠻荒之地,塗過臉後顯得金貴,這才有了幾分有錢人家小姐夫人的模樣。

最後她還是帶上了柳究離送來的輪椅。上車時小齋子把她抱上馬車去,剛掀開門簾便瞧見了紀直。

他就坐看她艱難地在別人的幫助下坐了下來,等到小齋子下去,他才伸手替她拈掉垂下來的一縷頭發。

平日進宮,他也是會粉面的。

大婚之日,他沒上妝,那時托托見過他的臉,倒是覺得這層粉反而蓋過了他原本的漂亮。這話她自然是不會說出口的,只是望着他問道:“難嗎?”

“嗯?”紀直似乎沒有料想到她會問這種話,于是有些突然地回過頭來。

“我問,”托托道,“謝恩很難嗎?”

“就是嬷嬷教你的那些。”他說,“不難的。”

托托這才點了點頭。

她看到紀直在車走以前把尖子叫過來交代事情,尖子原本示意了一下托托在場,紀直草草看了一眼道“不是那麽重要的事”,随後繼續說了下去。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是冷的,但卻并不怎麽兇,大抵是因為淨過身,平時放開了說話的時候嗓音會很纖細。

他交代的條理總是很多,縱然有耐心,要求卻很高,所以小齋子在背後時常說主子很難伺候。

托托知道他對待旁人和對待她是沒什麽不同的,但是她卻仍舊覺得心情很好。

因為對于托托來說,心裏是沒有“有多麽好”這樣的念頭的,她只覺得他對她已經很好了,所以便自顧自歡喜起來。

當然,除了這一點高興之外,她是絕沒有半點多餘的想法的。

要知道,她現在不過是利用他活下去并且想要找機會殺柳究離,而他則是為了應付皇帝同時為了将來能用到她而飼養着她。

“……昭德宮那位,”尖子有意無意瞟了一眼一旁傻乎乎地盯着窗外的托托道,“傳了話來說今天請您順帶過去一趟。”

紀直不動聲色,托托也不知道這昭德宮說的是什麽,于是沒有太大反應。他道:“知道了。”

下半句叫他也頓了頓。尖子說:“還說要您帶上夫人一起。”

聽到這話波及到了自己,托托回過頭來問:“是誰?”

“你用不着知道。”紀直将話題從這裏攔腰斬斷,既不讓她繼續問下去,也阻止了尖子多話,他說,“也罷。她要是咬定了要見,也攔不住的。”

就這麽進了皇宮。

比起金碧輝煌,還是戒備森嚴更入人心。鐵鏽紅色的城牆連綿得一望無垠,身着戎裝滿面肅然的士兵将領們層層把關,将大虛王朝至高無上的權力鎖在裏頭。

傳了一道又一道,不記得過了多少道門,紀直才下車。托托跟在後面,下意識朝一旁的小齋子伸出手,結果卻被紀直有些粗暴地拽住手放到他脖子上。

她被他抱下來放到輪椅上,接下來的路就要步行了。忒鄰推着輪椅,托托則忍不住用餘光打量四周。

真真氣派!

輪椅一路駛進宮殿,進門時已經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監守在門口。

常川常公公極為客氣地朝紀直行了禮,說是“聖上已經在裏頭等着了”。他與紀直交換了一個眼神,回首又笑眯眯地朝托托點頭。

托托從他與紀直對話的那氣氛中猜測他們兩個是很熟悉的,但卻也只是颔首懵懂地回應。

等到幫助輪椅跨過門檻,忒鄰便被迫等在了外邊。紀直先一步朝前走,托托則自己動手挪動着輪椅跟在他身後。

一片金絲織成的幕簾前,一個身着龍袍的男子正斜倚在座椅上打着哈欠。

他看起來不過四五十歲,身體微微發福,滿面浮着一種錦衣玉食的奢靡感。身側放着一只鳥籠,裏頭有一只通體雪白的鹦鹉在轉動着腦袋。

那就是大虛的天子,虛純宗莊徹。

托托挑起眉來,過去征戰時倒是常聽單于與單于的使者吵嚷“削掉那莊徹的狗頭”,如何想到她還真有能見到這顆狗頭的日子。

紀直随便行了一個禮,随後不慌不忙回過身去把她抱了下來。

從輪椅上起來懸空的時候,她拉長的下擺蓋過斷開的腿,上面挂滿的銅玉吊墜叮叮當當清脆作響,吸引了這大虛的主人的注意。

她被放到地面上,然後賣力地在那陌生男子極具威壓的眼神之下以自己的殘缺之身叩首。就這麽維持着,然後她聽到那人的聲音:“免禮。”

托托支起身子,紀直又把她抱回輪椅上。

她抓着他肩膀處的衣服,拉出一道不大好看的褶皺。

之後便是一些屬于男人的閑話。紀直與虛純宗說了一些客套話,又談到了一些托托聽不明白也沒有興致聽的事情。

托托的視線總是不自覺抵到那幕簾後面。到最後,紀直告退,然後抓着托托的輪椅轉了個方向。

虛純宗忽然想起什麽道:“愛卿,委屈你了。”

“皇上這就是折煞紀直了。”紀直側着頭回答。

他推着輪椅出去,走到門外由着常公公關上門,托托這才松了一口氣。

紀直正在想着什麽,托托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說:“那是誰呀?”

看着托托這副孩子氣的模樣,紀直把她抓着自己的手給拉扯開來。他蹙眉反問:“什麽那是誰?”

“簾子後面。有一個人在看着我們不是嗎?”托托睜大眼睛一本正經地說道。

紀直揚眉,這麽一說,方才他的确覺察到似乎有人在監視他們,本以為只是皇帝身邊的錦衣衛——“不不不!是女人。”托托皺着眉頭說。

“你怎麽知道的?”紀直冷着臉問她。

“平時在山裏打獵慣了,被盯着一下子就能察覺,就算發覺是什麽動物也不難。”托托歪着頭回複。

紀直立即嗆了她一句:“那你也能猜出那是誰吧。”

說完他就轉頭。托托一臉“怎麽這樣他居然嗆我”的表情,然後她就聽到常川對紀直說:“早去早回吧。貴妃娘娘也等候多時了。”

世上竟有如此雍容華貴的美人。

尚是貴妃的元貴妃已經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她姿态婀娜地走過院子抱着波斯貓坐下時,就連宮中最為富貴美麗的牡丹都要自愧不如地垂下頭去。

這一回,紀直使了眼色讓小齋子上來扶托托。

小齋子道了一聲“失禮”,繼而扶着托托下來。面對她這副辛苦的模樣,元貴妃只是笑盈盈地看着,等到她起身才含笑輕吟了一聲:“這西廠的督公夫人可真是辛苦啊。”

“不敢。”元貴妃這話分明是向着托托去的,但卻被紀直接了下來。他知道憑借托托是很難得體應付面前這個人精的,于是索性自己承擔下來,“賤內愚鈍粗鄙,是個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素日也只能留在府上讓人伺候着。這一回也是貴妃娘娘相邀,盛寵難負,咱家才帶她來的。”

進來時沒自己動手抱她便是為了讓那動辄雇兇殺人的元貴妃省些心思,不想現下替她回句話在貴妃眼中也是一副夫妻情誼的表現。

紀直看到元貴妃眼中一寒,心中不由得嘆道,女人真是難對付的東西。

正琢磨着到底要怎樣元貴妃才滿意,紀直側過頭,卻發覺托托早就不知道神游到哪裏去了。她根本沒顧及他們在說什麽,只是仰着頭在看天上飛過的鳥。

聽聞紀直今日進宮來謝恩,元貴妃早早地便把他平日坐的那張椅子給搬了出來,又令下人仔細洗淨過。

紀直坐下後,貴妃立刻揮手指使身旁的丫鬟帶着一冊東西送上來。

那是一卷極其漂亮的佛經,只聽貴妃說道:“這是先前皇上特地請寺中的高僧為本宮抄寫的經文,據說價值連城哩。今日紀公公與夫人同來,本宮便也想分享給二位觀賞觀賞。”

那佛經被呈過來時果真是金燦燦的,紀直略翻了兩下便送了回去。

托托這才回過頭來,那小丫鬟剛要送到她手裏,她突然擡手說:“娘娘的好意,妾身就心領了。妾身不識字,着實沒有品鑒這書法與佛理的資本。”

元貴妃似乎也沒能料到還有這一出。

的确,這女真女人不識漢字!可是這樣一來,可就偏離了她的計劃。

要知道她早已做過了準備,她的大丫鬟先前給紀直的那套佛經已經被壓到底下,現如今放在上面的是她刷過白磷的一疊佛經,只要一交到托托手裏,丫鬟再拿托盤底層有技巧地蹭一下,立刻就會燃燒起來。

“佛法不在乎這些的。既是貴妃娘娘的好意,”正僵持着,只聽紀直突然悠悠地開口說道,“你還是看吧,托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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