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顯擺

尖子躊躇了半天,最終還是在門前報了一聲。出乎他意料的是紀直居然想都沒想就叫他進去。

他鬥膽推門,進去時俯身卻不敢擡頭。

紀直若無其事地站起穿衣,只聽衣料沙沙的摩擦聲。紀直冷冷地問:“還愣着做什麽?”

尖子連忙上來替他系帶,頭卻還是不敢擡起,雙眼原是要低垂着的,結果反倒對上了紀直身後的托托。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便吃了一驚。托托也盯着他。

不過萬幸,尖子松了一口氣。托托衣服穿得好端端的,模樣也是正色,只是眼睛濕紅,看樣子并未發生過什麽不得了的事。

督主還是有分寸。尖子在心裏想,這兒好歹是宮裏,哪是能亂來的。夫人莽撞,這回闖進來大抵是被訓斥了——尖子結合她那雙哭過的眼睛胡亂揣測着。

從前尖子是最了解紀直性子的。可自從托托過來,紀直便愈發難捉摸了。

本以為托托理應當要受冷落,誰知紀直一面任由尖子給他系披風一面頭也不回地問托托:“你去不去?”

“你還沒同我說,”托托懶散地在床邊搖晃着雙腿,“有什麽事?”

“皇上批完折子在殿內歇息,結果常川瞧見門外有人。陛下無恙,但受了驚吓,擔心是刺客,故而召我過去。”紀直自己理了理領子,揮手一抖那華美的披風,臉色竟是有些柔和的,“去玩嗎?”

尖子退下時差點絆倒。

爺,若是讓人知道您把皇上的事說成“去玩”,這外頭的人不知該怎麽罵您恃寵而驕、大逆不道呢。

得,恃寵而驕、大逆不道的這裏還有一位。

托托喜悅的表情在燭光中明亮又暖和,她興致勃勃地回道:“我也要去!”

忒鄰怕是始終在門外偷聽,聞言立刻敲了敲門,端着熱水與梳子在外頭甕聲甕氣地說道:“奴婢來給夫人略作梳洗。”

事出突然,紀直沒粉面,托托也只是随意挽了一個發髻。二人就這麽沐着夜色去了皇帝那裏。

莊徹的确無礙,坐在椅子裏揉着頭。旁邊的下人都不敢上前,即便是常川也只被要求立在一旁守着。

紀直進門時,莊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方才聽到小太監來報,莊徹就主動起身走過來,牽住紀直的袖子便是一連串的感慨:“愛卿來了就好,愛卿來了就好。”

托托拜見莊徹後被紀直攙扶着起來,她的目光在殿內飄了一圈,趁着皇上拉住紀直的空檔繞到一邊的架子旁去。

在聖上跟前自然不能随意走動,可惜現下人們都只關切方才受驚的莊徹。托托伸出手指,梳理莊徹養的那只白鹦鹉的羽毛。

本就已經是寅時,又如此消磨了些時候,莊徹便留了紀直與托托一同用早膳。

托托受寵若驚,回頭看紀直時,他點頭示意可以。于是托托便心安理得地謝了恩,哪知這時候,常川急匆匆地進門來報。

托托本來還在瞧那只鹦鹉,結果聽見奴才字句清晰地說道:“皇上,柳究離柳大人求見。”

她猛地回頭,不敢相信地盯着剛說出這話的常川。她沒注意到,紀直也側過頭看向了她。

“正好。”莊徹剛經歷過驚亂,随意地擺手道,“讓他也進來一同用些粥水吧。”

通體雪白的鹦鹉展翅飛過殿內上空,即便由它烏黑的眼睛看來,此刻殿內的局勢也顯而易見是尴尬的。

皇上獨自坐在東位,替他布膳的常川公公立在一旁。紀直與托托悶聲坐着,柳究離也一言不發,不急不躁地攪拌着碗裏清香的海鮮粟米粥。

莊徹不愧為天底下最白目最不會看氣氛的人,突然将筷子一擱,氣宇軒昂地大笑起來。他笑得突兀,害得托托一口蝦臨到嘴邊掉了下去。她趕緊偷偷摸摸把蝦踢到桌子底下,随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唉,昨夜着實将朕吓了一跳。是朕失儀,”莊徹撐着額頭道,“現下想來,或許就是一兩只貓咪也未可知啊。”

聞言,柳究離頓時起身道:“皇上,事關重大。多慎重些是應當的。”

“唉,”莊徹又嘆了一口氣,“朕如今寝食難安,還不是為的那個孽子。”

他說的是太子。

不過,按那只鹦鹉的招供,深夜從皇上殿外躲着侍衛跑過去的可不是什麽貓咪。

托托托着下巴,然而她此刻根本沒有心思顧慮這個。畢竟對面就是柳究離,而且今日的紀直也不是很正常——

說來就來,身邊的紀直忽然夾了一筷子菜到她跟前:“吃。”

分明是給她添菜,話也是對她說的,可他的眼神卻不是投向她的。托托側過頭,看到紀直正直勾勾地看着對面的柳究離。

柳究離也看着他們。

托托還沒拿起筷子,紀直又夾了菜過來,又是不帶任何感情的一個字:“吃。”

“爺這是想幹什麽?”托托青筋暴起,擠出一臉甜美的笑問道。

“讓你吃就吃,”紀直總算回頭甩給了她一個眼刀,“哪這麽多廢話?”

皇上沒什麽食欲,收了筷子便道:“今兒午後朕還有事。諸位愛卿安心用吧,還缺點什麽,吩咐便是。紀直,出什麽事你都曉得的,朕就先失陪了。”

說着他還朝紀直一笑,那副寵溺又喜愛的模樣,也難怪紀直在朝堂樹敵無數了。

他們恭送了聖上後,托托便也想溜了。呆在這等金碧輝煌的地方總歸束手束腳,叫人不安。

但是紀直卻一點起身的意思都沒有,他吃着茶,又給托托添了一塊糖糕。柳究離也是,慢條斯理地喝粥,甚至還擡手又讨了一份銀耳羹。真不知道他們進宮是來當差還是來體驗尊貴生活享受禦膳房的。

紀直沒預兆地問了這麽句話:“說起來,咱家同柳大人是真有緣的。”

柳究離擡頭,又是那副客氣的微笑。他答:“是麽?”

“柳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上回不是您和咱家閑着沒事說話,提起您同賤內師徒情深的麽?”紀直風輕雲淡地說了這話。

托托嗆了一口茶水,失态地咳了兩聲。

她心裏痛罵柳究離誤人子弟,什麽不說竟然和紀直說這事,這不是把她的老底都揭空了麽?

為人師表,好聚好散不得,居然還要破壞人家夫妻關系。也怪不得托托欺師滅祖,柳究離這是什麽無恥行徑?!

柳究離笑容一僵,似乎也開始反省紀直說的究竟是否屬實。

托托早就不想吃了,徑自收手,靜靜地等待他們這場無硝煙的對峙結束。

“你不吃了?”紀直倏地開口,他面無表情,異常溫柔的口氣卻叫托托有十分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他取過湯勺,就這麽面不改色地說了一句令托托想兩眼一翻、倒地不起的話,“難不成要喂你?”

這是哪裏你知道嗎?有人看着你知道嗎?!作秀給誰看啊?!

紀直?!

托托難以置信地看着紀直,滿臉都流露出嫌棄與不情願。紀直盛滿粥的勺子已經伸到了嘴邊,托托想搖頭,卻又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不僅僅只是食物的噴香,還有紀直的殺氣。

紀直的臉精致得無可挑剔,使托托想起他們女真在冬日裏尤愛制作的冰雕。消磨雕刻、費勁千辛萬苦做出的藝術品散發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寒氣。

可是,此時此刻,冰雕正在逼迫她喝下那口素粥。當着柳究離的面。

托托想起了身為一個戰士寧死不屈的傳統。她想維護自己堅貞的道德情操。

紀直猝不及防地靠近,鼻尖與唇角都近乎貼到她臉上。托托被逼得身子後仰,不可抑制地想起夜裏他吻她的時候。

她這記性好死不死,專挑這種時候來幹擾她。

貼近時,他在她耳畔說:“要是不聽話,咱家回去就把合喜的毛拔光。”

托托當即把“堅貞”“底線”與“寧死不屈”抛之腦後,毫不猶豫地張嘴把粥咽了下去。

“乖。”紀直揉了揉她的腦袋起身,滿意地擦了擦手要走。

托托慌忙吞了吃的,匆匆忙忙最後望了柳究離一眼,這才跟着出去。

柳究離眼神複雜地望着他們,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紀直走在前邊,托托拄着拐杖跟上。她趕着着急追他,而他卻放慢腳步等她。因此沒兩步,托托就撞到了紀直背後。

她撞得腦袋疼,紀直俯身給她掀開劉海。

每次紀直為了她俯身的時候,托托總覺得心底有野兔倉皇地往外蹦。

他罷手,轉背說:“沒事。就是碰了一下,回去抹點藥膏就好了。”

托托問:“這是宮裏頭,奴怎麽瞧着爺比在家還厲害?就差要橫着走了。”

紀直還沒開口,他背後的随從們都笑了。尖子上前拱手道:“夫人有所不知,咱們督主在宮裏逍遙慣了的。從前在禦馬監時,皇上就對督主青眼有加,賞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特權——”

“行了。”紀直對托托說,“今日顯擺得不錯。讓長子和立子送你回去吧。”

“顯擺?”托托站着不動,望着他們遠去。她想了半天,忽然回頭問旁邊的忒鄰,“他顯擺什麽給誰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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