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清夢

雕着相思鳥與合歡的琉璃花樽跌落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伴随着那道破裂的響聲,托托歇斯底裏地搖着頭,她說:“不行,我不答應!”

見着東西摔在地上,昭玳公主眼皮也沒擡一下,只是有些詫異地道:“我又不是讓她跟你争寵!只是安排個人去替我盯着他罷了,要是你不樂意,那就你給我做耳目呗。”

托托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她對于皇室子弟将人視作玩物的習性感到難以理喻。一句“絕無可能”剛要脫口而出,鶴發的太監卻忽然攔在了她跟前。

“公主殿下,這樁事就暫且先往後推一推吧。對付紀公公,也不是只有這一個法子。”江散全柔聲地勸解道,“倒是這位今日剛入宮,車馬勞累,不知道适不适應。老身看着姑娘家的,面色真真是不好看。不如讓奴才們領着先下去歇息一陣子,改日再來給殿下請安哪。”

“行,還是你心思缜密。”莊思宜本來也不想失了托托這麽個朋友,于是眼睛一閉,懶洋洋地順水推舟道,“正好本宮也乏了,今個兒就先散了吧。”

托托僵硬得動彈不得,氣憤與不解之情還在身體裏沖撞。忒鄰硬是從背後推了她一把,才逼得她告辭。

走出門去時,剛坐上輪椅,卻見到院外站着一個人。

剛才先出去的江散全沒走,就那麽在門口立着等她。托托起身想問聲好,卻被他撫着手壓了下去。

江散全走在輪椅一側,兩人就這麽一同前行起來。

他說:“昭玳殿下,本性不是壞的。”

“我曉得的。”托托說。

輪椅碾過枯枝敗葉,一路窸窸窣窣。這時候天氣尚未回暖,樹木卻蔥蔥茏茏發了新芽,望着便叫人心中生出無限欣喜。

江散全忽然開口了,他說:“從前紀直便在這裏當差。”

“欸?!”托托一臉詫異地回頭。

“他打小就愛幹淨。同樣一塊地方,旁人辦個差不多糊弄過關便是了,他非要掃得半點樹葉子都沒。這麽出挑,自然是引人不快的。加之生得就與旁人不一樣,小太監們又鬧騰,半年下來,一瘸一拐不說,身上都是傷。”

說這些話的時候,江散全停下腳步,遠遠地望向在枝頭跳躍着的鳥。它們都是那般自由自在、逍遙快活。

托托遲疑許久,方才将信将疑地問道:“江公公從前便認得紀公公麽?”

“呵,”江散全幹巴巴地笑了一聲,“他都不曾向你提起老身,當真叫老身傷心啊。”

托托連忙辯解:“爺他終日在外頭忙着,在府上與奴本就不大說這些的。”

江散全也沒往心上去,淡然道:“老身雖沒教他功夫,也未認他做幹兒子,但往歹了說也稱得上是這小子的恩人。若不是老身護着他,領着他幹活,他也不會有今天。”

“那您是爺的故人了。”托托道。

江散全不置可否,仿佛追憶往事般挪開臉去。他說:“紀直生得好看,但卻并不是好事。在這深宮裏頭,好看的奴才多半命薄福淺。老身也不是心疼他,就是看着怪可憐的——”

托托歪着腦袋,半個身子都探出去,急匆匆地想聽更多。她要問什麽,可張了口,卻又說不出話來。

“他是被自個兒親娘賣掉的。這倒也沒什麽,做奴才的,哪個命不苦呢?只是這孩子性子倔,放在旁人身上都認命了,他卻不認。”

江散全說,“那時候我教他,他比誰都狠。這孩子原本心是不狠的。他老追着問,為什麽那些殿下、那些侍衛都能留着身子,他卻不行。

“只有太監不配做人。”

說到最後,江散全倏地停了。他也是一個太監,同樣見過了千千萬萬太監的生死起落。

他們都不是完整的人。

枝幹繁盛的樹木向天伸展着雙臂,仿佛凝結成祈求的雙臂。他們祈求一個存活的理由,也懇切地盼望新生的機遇。可惜那些雙手得不到回應,更想不出解答,最終只能愈聚愈多,最後編織成密密麻麻的網,将地上的人籠罩。

江散全擡起袖子要擦眼淚,卻覺得手霍然沉了一下。托托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江散全低頭,看到雙腿殘缺的女子遞上來一塵不染的帕子。

那帕子白淨,令人想起許多年前,那個雙手沾着鮮血、兩眼陰狠漆黑的少年。

好像誰都不能接近他,好像誰都不能溫暖他。好像誰也無法再使他完整。

托托把帕子遞到江散全蒼老的手裏。她的聲音低低的,垂着真切的悲哀。“不要哭,”她說,“江公公,不要難過。”

江散全擡手想摸摸她的頭,顧及禮數,又唯有止住了。他說:“好孩子。回去吧。”

回去住的地方,小齋子已經帶着人将物件都清理過了。住的屋子與三三齋自然比不得,但終究是皇宮裏,自然也不差。

托托洗漱過後便歇下了。

那一夜鐵馬冰河忽如晚風吹入夢,她夢到自己執槍策馬奔騰,放聲大笑,肆意快活。

身後抛來一把繪着藻荇的長弓,她接過,幾乎沒有停留地拉弓射箭。模糊的視野清晰起來,她看到自己箭頭對準的是鼠灰色袍子在風中飛騰的男子。

托托霎時從夢中驚醒。撐着床起身,聽得見忒鄰在前邊平穩而令人心安的鼾聲。

外頭有燈火如流星般閃過,忽然淌入窗子,轉瞬又溜出去了。托托翻了個身,她靠近床頭的窗子往外一看。是紀直回來了。

她看到尖子在與旁人交代什麽,北房亮了一陣子燈,漸漸地也暗下去。

這是托托頭一遭歇在宮裏,她也知道,這經歷是尋常人都體會不到的。

但她還是不得不抱怨一句,到了夜??,宮裏上頭便有烏鴉橫行。尋常人聽來只不過鳥叫,在托托聽來,卻是一聲又一聲的泣訴。

它們哭,又只說一句話:“可憐啊,真可憐——”

托托摸索着下床。她不敢點燈,怕驚醒沉睡的忒鄰。就這麽在黑暗中給自己套上假肢,也不知道胡亂扣錯了搭扣沒有。

拄着拐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踏過忒鄰時,托托做了個鬼臉,心想這丫頭也未免太沒警戒心。

駐守在紀直房前的,明裏暗裏有不少人。只是瞧見是托托,都有些猶豫了。尖子留在門口,托托低聲用口型問:“他睡了沒有?”

尖子難辦,只能先點頭答:“睡下了。”

“我進去同他說句話。”托托說着就要推門。

“要不要奴才替您通報一聲?”尖子連忙問着,卻攔不住她步子快,先一步進去了。

他心裏一慌,擔心被怪罪,但是攔着好似也不妥當,只能甩給其他影衛臉色道:“看什麽看?該幹嘛都給我幹嘛去。”

屋子裏也是一盞燈都沒有,托托進去了。到處一片漆黑。

她的眼睛已經适應了夜色,看得清周遭粗淺卻不失齊整的擺設。牆壁上懸着她看不明白的漢字草書,桌上有西洋的鐘表與鹿T子百合。

每一步都踏着地面上的羊絨織皮,托托動作又輕,因而并沒有什麽聲響。

她緩慢地往前搭了拐杖,再撐着身子朝前走。踩上地坪時,她就停了下來。

床裏頭是暗的,這時候也看不分明了。托托收了腳步,漸漸地俯身下去。她跪坐在床邊,換了一個舒服些的姿勢,仰頭看那裏邊陰沉沉的一片影子。

托托悠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嘆了氣之後便想起身,然而,他就是這時候說話的。

在烏黑一片的陰霾中傳出紀直幹澀的嗓音。他說:“怎麽了?”

這時候,月驟然偏了身子。一道清朗的月光靜悄悄地飄進來,落在托托雪白的面頰上。她的睫毛仿佛沾着潔白的雪,小心翼翼地顫動着。

紀直的聲音很輕,像是擔心驚擾誰的清夢。

是誰的夢?托托想,此情此景,恐怕是她的美夢吧。

她搖搖頭,手卻鬼使神差地探上他的床榻。

托托一聲不響,手指游刃有餘地搭上他的腰帶。一只冰冷的手頓時覆住了她,紀直語氣裏沒有怒氣,只是又問了一句:“怎麽了?”

“很痛嗎?”托托說,“切掉那東西很痛吧。”

他一時語噎,大抵從未有過人這麽鄭重其事地問他這回事。思量了半晌,紀直才說:“忘了。”

“真的?”托托問。水銀似的月光閃閃發亮,明亮的杏眼蒙着霧氣。

“嗯。”紀直已經支着身子起來,他問,“坐在地上涼麽?”

托托搖了搖頭,又聽到紀直說:“那你呢,被人折了腿疼不疼?”

她撐着床沿爬到上邊去,紀直伸手把她圈進臂彎。托托說謊了,她身上是冰涼的。

紀直抱着她,這時候他也驚訝于自己居然不在乎髒不髒。

托托側着身子,義肢垂在床邊,她忽然擡手去抹眼淚。

紀直覺察到她哭了。他摟着她問:“是不是太疼了?”

托托懇切地搖頭,每一下都是那麽的用力。她止不住地抽泣,嗚咽聲接二連三串進語句裏,托托說:“我不明白……”

蒼白的月如同一只孤零零的小舟,在哀凄的漫漫長河中搖曳、搖曳。它是白玉無瑕,卻也像神佛目光似的冷酷無情。

他們相互依偎着坐在漆黑的夜裏,黑鴉在空中盤旋。

“你不明白什麽?”紀直問。

“我不明白,”托托哭起來說,“我不明白他們怎麽能那般待你。你那麽好,為何要那般待你,他們憑什麽、憑什麽讓你受這種罪——”

紀直輕拍托托的肩膀。她哭得滿臉都是涕淚,而他用袖口仔仔細細地給她揩幹淨。

“托托,”紀直端詳着她此刻難看的臉,他說,“你可曾想過,他們又憑什麽那般待你?”

托托愕然了片刻,眉頭皺到一起。她只惦記着他的痛,哪裏想得到自己?又要落淚,可她卻發不出哭聲了——

他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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