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色友
馬車車輪轱辘着碾過齊整的地磚,女子搬動了一番身下的義肢,坐穩之後這才仔細思量起來。左右她也想不出結論,終究還是掀開簾子,問了一句跟在外頭的婢女:“你說他忽然讓我陪他進宮做什麽?”
“他不是已經說過了?”一大清早便起來收拾的忒鄰打了個呵欠,“為了皇上選妃的事情忙,顧不上你。”
“話是這麽說。”托托撐着腦袋,還是覺得匪夷所思,其中一定暗藏玄機,“可是——”
她想說,柳究離肯定也在。
托托沒能說出口的話,忒鄰自然而然地替她接了下去:“柳究離肯定也在。托托,我勸你一句,你可別這時候動手。宮裏不比外頭,聖上跟前胡來,只怕你還沒碰到那誰,腦袋就沒了!”
她故意壓低了聲音說的,卻還是贏得前邊的小齋子回了頭。小齋子已經算得上是她們的人,與紀直也只彙報些無關痛癢的事。
托托頂着簾子的手許久未動,少頃,她輕輕“嗯”了一聲,這才收回去。
仇人近在咫尺,卻無法下手。這樣的事,按理來說是尤為憋屈的。可是托托卻發覺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氣。
而在她前頭的馬車中,紀直忽地敲了敲隔板,問跟在外面的尖子:“你覺得她是想去還是不想去?”
尖子扶着腰間的刀,側過頭給了一個折中的回複:“爺邀夫人去,夫人自然是樂意的。”
馬車內的男子冷笑一聲。紀直說:“她是為了本座樂意去,還是為了戶部那位柳大人樂意去?”
尖子也頭疼了,一句話萬一說錯,只怕在這位主子面前就活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說什麽好,沉默了半晌,結果裏頭那位又催了。
紀直說:“怎麽?是不是怕說什麽都錯?”
尖子腹诽您知道就別難為屬下了。他一時掉以輕心,居然在此時說了這麽一句話:“爺若是真想知道,索性當面問夫人便是了——”
話剛說出口,尖子便想扇自己一耳光。這話不是找死是什麽?又沖人又沒什麽依據的,這世上情啊愛啊的,哪裏是能當面說問就問的?
他閉眼等着領罰,卻聽紀直始終不曾開口說話。一柱香的時間過去,紀直忽地說:“這辦法倒不錯。”
尖子頓時感到嵴背發涼。
受寵如紀直,在皇宮中也是憑聖意能獨辟一院的。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恐怕早就為了顯擺這盛寵日日住在宮裏了,可惜紀直不然。緣由他沒說過,但依托托看來也不難猜,先多半就是嫌棄宮裏髒之類的而已。
剛進宮,紀直便去見莊徹了。托托甚至沒見着他的面,還想着自己又被丢下,誰知昭玳公主那裏立即遣了人過來請她過去。
莊思宜身為一國的公主,平日不是想出宮便能出宮的。她性子驕縱,在宮裏也沒有什麽往來熱絡的宮人,因此現下有個還算談得來的入宮,迫不及待地便要拉過來。
自從上次太子一事過後,托托便再未見過昭玳公主。說實話,她心裏頭也有幾分緊張。畢竟先前她可是那般信賴她這位兄長的。
太子的火炮都打到跟前了,莊思宜都還在堅信着自己兄長絕不可能傷害她。
剛進院門,托托就聽到昭玳公主在殿內的笑聲。
她心裏一驚,暗自揣測莊思宜莫不是太過悲傷以至于失心瘋了。
急匆匆進門,只見昭玳公主正将一個彩繡的沙包扔出去,由着她那頭豹貓縱身一躍去咬回來。殿內除了昭玳公主本人怡然自得外,她身旁的下人無一不是被那巨獸吓得面色鐵青、兩股戰戰。
托托原本是坐在輪椅上的,經由忒鄰攙扶着起身,再從輪椅一側抽出拐杖,拄拐進門,随後艱難地跪下身去。
她說:“叩見昭玳殿下。”
莊思宜聞聲揚手,道:“你來了,快過來坐。”
托托過去坐下的途中,那頭豹貓叼着沙包走過來,碩大的腦袋搖晃着去打量托托。
他們有過一面之緣。托托此刻不想同它說話,閉上眼睛佯裝聽不見它那接識連三的盤問,坐下後問昭玳公主說:“殿下近來可好?”
“好得很,不能再好了。”莊思宜笑道,“你也過得很好吧?竟然不怕我這豹貓。話說聽聞我派去彈劾紀直的那些個大臣全都受了父皇斥責……”
聽到昭玳公主這話,托托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她接過手絹擦了擦嘴,目光掃了兩眼那頭已經趴到一邊的豹貓,說:“那,真是有勞公主了。”
昭玳公主沒有在意她的客套,而是擡手指了指她下半身的那兩條東西:“本宮瞧着,你倒是變化挺大。怎麽長出腿來了?”
托托低頭看了兩眼自己的雙腿,答道:“是義肢。”
“那也好。受了傷,也就只能這麽補償一下。”莊思宜靜靜地回過頭道,“不曉得皇兄現在如何了,受的傷有沒有好一些……”
托托不知道是不是該安慰她幾句。要說太子,她已經見過他醜惡的一面了,甚至還一口咬掉了他一只耳朵。他不是好人,可這麽袒護關切他的昭玳公主也不是什麽壞人。
她只能抽開話題說:“公主可聽說過柳究離?”
不問白不問。在家裏只能靠那些個飛鳥走獸來當自己的斥候,它們聰明不到哪裏去,況且也到不了宮裏。
此時能和昭玳公主說幾句話,也不用擔心紀直知道。托托逮住機會問起柳究離。
“戶部那位侍郎?”莊思宜高高在上地說,“聽說過。他現下不是也宿在宮裏麽?”
“真的?!”
“本宮說的還有假?”昭玳公主一臉傲慢的微笑,想什麽時,面色卻又黯淡了,“近日同紀直一樣,他亦在為父皇操勞選妃的事,故而同值班的大臣一起住在朝房偏隅。”
托托此番進宮前,紀直只叮囑過她一件事。那便是躲開元貴妃。
對于紀直而言,皇帝莊徹也并不可怕。像元貴妃這般容易失去理智胡攪蠻纏的反而更難對付。
托托正細想着,忽然有侍女跨過門檻進來,快步走到莊思宜身邊說了幾句話。
“讓他進來。”昭玳公主擺手随意地回答。
于是門外便走進來一位打扮考究的老宦官。江散全眯眼笑着見了禮,擡頭時瞧見側着頭坐在一側滿臉好奇的托托。
托托沒見過江散全,自然不曉得來者何人。
然而,江散全卻一眼便認出了她:“這便是紀公公的夫人吧?”他說着,擡起袖子掩着臉笑了幾下,翹起蘭花指走近,毫不顧忌地替托托拈掉肩頭的一縷發絲。
托托擡頭不解地盯着他看,她也不躲開,就這麽回答:“您是哪位公公?”
昭玳公主閉目養神,伸手輕輕抵着額頭道:“他是東廠的江散全。”
東廠!托托吓得立馬站起身來。她不曾了解過江散全是何人,但這東西廠之間的關系,還是略有耳聞的。
東廠廠公同時掌管着司禮監,紀直對司禮監沒興趣,但卻對于處處受東廠掣肘感到不快,因此先多半還是有幾分争權的念頭。
見着托托慌起來的模樣,江散全不由得又笑了兩聲。心說這孩子跟紀直還是不一樣的。
莊思宜毫無征兆地搭了身旁侍女的手,道:“江散全,你不是為了看紀直的對食長什麽樣才過來找本宮的吧?有話快說。”
“是,殿下。”江散全立刻轉過身去禀報道,“只是,當着這位的面——”
莊思宜擺頭看向托托。她遲疑了一會兒,霍然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麽個問題:“托托,倘若本宮和紀直失足落水,你救哪個?”
“……”托托狐疑。
你們兩個四肢健全的用得着我一個殘廢來救?!
“罷了。本宮相信托托不是這麽個重色輕友的人,”昭玳公主就這麽大大咧咧地說下去,“懶得瞞你,本宮打算,給紀直添一位美人。料想托托你也是不會有異議的吧?”
托托如驟風暴雨般猛地搖起頭來,她忽然覺得身體不受控制,只能如此做出激劇的反應。
視野地動山搖,她原本就站着,當下連連後退幾步,差點撞到江散全身上。好不容易躲開,卻又撞到了一旁的桌子。
托托感覺不到疼痛,惟見桌上一只花樽跌倒滾落,滿瓶胭脂紅的刺玫散落一地。
“不行!這不行!”托托高聲說道,“我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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