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良木
過了新春,離春日卻還遠得很。紀直與柳究離終究還是在宮裏見面了,碰頭時各自客氣地問安,一同前來面聖,為的也是同一件事——
選妃。
莊徹又要選妃了。
說“又”其實不怎麽準确。自從登基以來,女真動蕩,莊徹便沒有什麽機會操心後宮的事,現如今太子謀反,他總算下定決心,好好準備往後他們莊氏的千秋大業。
紀直道:“此番就要有勞柳大人了。”
柳究離擡起臉便是一個風和日麗的笑容,他也同紀直客套:“哪裏的話。能替皇上辦事、得紀公公指點是究離三生有幸。”
紀直心裏藏着事想問他,可一時半會兒,對着這一望無垠的皇宮樓宇,卻又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他未曾開口吐一個字,卻見到身畔的柳究離忽地對着大殿漆成紅色的格扇笑起來。他往日裏也是個穩重的人,這時候卻爽快地笑起來,乃至于要擡手掩住嘴唇。
紀直不由得咳嗽了一聲。
“抱歉,是我失态,讓紀公公見笑了。”柳究離輕聲道。
“什麽事這麽好笑?柳大人,”紀直也低聲細語,“不妨說出來,讓咱家也笑一笑。”
“不是什麽好笑的事。不過說來,倒與紀公公也并非毫不相幹。”
紀直生了幾分興趣,目不斜視地擡頭問道:“何事?”
“事關鄙人的愛徒。”柳究離回過頭看着他笑道,“原本只是個粗蠻的小丫頭,一日卻忽然問我,嫁人是怎麽一回事。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叫她莫要嫁那些人上人。”
紀直心裏漸漸地翻起潮浪。波濤一陣陣拍打上岸,他覺得胸口有什麽躁動了一番,但又無聲無息地平複下去。
“良禽擇木而栖,此乃常理。”紀直答道,“柳大人這句教誨何解?”
“這世上哪有什麽唾手可得的人上人?參天大樹,沒有鳥獸與其他樹木腐蝕的栽培也是不可能有的。”柳究離說,“愛徒愚笨粗淺,但本性不壞,向來又是喜歡自由自在的性子。若是跟了人上人,怎能不多顧忌一些?”
良久,只聽紀直輕笑一聲。他說:“這世道,衆生都別無選擇。她是,柳大人也是。”
門恰好在這時候打開,常川正在裏頭請他們二位進去。紀直走在前邊,柳究離在身後匆忙再叫了他一聲:“公公,上回尊夫人的輪椅壞了,鄙人——”
“不用了。”紀直回頭朝他眯起眼睛微笑,那笑容叫人挑不出半點尖銳鋒利之處,卻絲毫不溫和,“咱家自會替賤內準備着。”
自從那一日在戲園子一戰過後,托托便不再出門了。也不是她自己緊張,而是紀直命尖子帶了話過來,說沒事還是不必出去瞎轉了。
托托本來也不怎麽出門,聞言便點頭答應了。院子裏的戒備也森嚴了一些,這一礙不了旁人的事,就是叫元嘉艾挺頭疼的。
他本來的确是答應了托托,不再去找她了的。
然而那一日他拼了命地擠過人海,最終還是跟着他們到了戲臺子後頭。
元嘉艾也沒料到自己會看到那樣的一番場景。他到時,只見方才在臺上唱戲的老生已經被托托一腳踹了出去。老生踉踉跄跄後退,倒地時甚至就摔在元嘉艾所潛伏的隔扇跟前。
他對着那張雙目失焦的面孔一看,發現此人他竟然也不陌生,正是姐姐元貴妃在宮外尤愛使喚的一個奴才。
此人功夫不淺,心思缜密,因而深得元貴妃重用。
他在這裏,說明現下要來刺殺托托正是姐姐。
元嘉艾大吃一驚,對于他來說,其中的關聯也算不上錯綜複雜。姐姐對紀直那個太監心有所屬,而托托是紀直的妻,這麽一想,此番竟然是情殺。
元嘉艾一轉身,緊緊靠在牆邊,大氣都不敢出。
很難形容他當時的心境。
要知道,姐姐在他心中無可替代。然而,前些日子裏,他已經充沛地堅信托托也是一個值得敬仰的人。
而且在他十足厭惡紀直的境況下,姐姐居然為了一己私情便派人暗殺托托。
他知道入了宮的人,多半手上都是要沾血的。可是,托托又不是宮中妃子,明明與她并沒有什麽利益沖突,但她還是能痛下殺手。
只為了區區一個紀直。
元嘉艾覺得怒火中燒,然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對誰發怒。
他正發愣,跟前的隔扇突然刺入一柄槍。槍尖與木質的槍身已經沾滿了鮮血,而隔扇背後也是一重人形的黑影。
槍猝然抽了回去,那人影也朝前倒地。隔扇上濺滿了鮮血,被染得像紅油紙制成的燈籠般明豔美麗。
元嘉艾咬緊牙關,聽到隔扇背後傳來他無比熟悉的聲音。
“回去罷。”托托說,“長子,方才你買的那個牛皮纏怪好吃的,可以帶一些回去問你們爺吃不——”
話尾不自然地中斷,染紅的隔扇背後,女子單手扶拐,另一只手握緊直槍。她忽地吸了吸鼻子,道:“奇怪,有蜜餞的氣味。”
元嘉艾感覺一股寒流從尾椎沿着嵴背爬到了後腦勺,他一把擡手掩住自己的嘴,又忍不住去聞自己的衣服。
蜜餞,剛才早就吃掉了!然而她竟然還能聞見!
元嘉艾屏住呼吸,聽到隔扇後面傳來拐杖朝前落地的清脆響聲。他咽下一口唾沫,心裏慌張得要命。
明明他先前私闖了她的屋子,還踩了她的床,甚至看過了她沒穿義肢的身子,那時候她都沒有殺過他。他也沒覺得她危險過。
但是此刻,他的直覺卻令他膽顫起來。
千鈞一發之際,忒鄰的聲音響起:“你怕是饞瘋了。這裏到處是血腥味,哪裏有什麽蜜餞。想吃的話出去買便是了……”
這時候長子與立子已經去善後,鬧出這麽大的血案,總不可能一點事情不做。他們發了信號彈,正聯絡了其他影衛過來将屍體搬出去處理掉。因此,當下室內只有托托和忒鄰二人。
于是托托随口便脫出了忒鄰的真名:“大概吧。忒鄰。”
忒鄰?這個名字對于元嘉艾來說并不陌生。他們大虛與女真來往對抗多年,“忒鄰”這個名字在女真并不少見。
然而,重點是,這是一個女真名字。
先前元嘉艾聽人說,托托是獨自一人被當成俘虜送過來侮辱紀直的。原本地位也不高,自然不可能有随從。他也沒聽說托托身邊還有別的女真人啊。
托托身邊藏了一個女真人。
恐怕秘密還不只有這個。
元嘉艾心想,她只是嫁過來,身邊還需要安插一個幫手麽?這麽好的功夫,這麽尖厲的銳氣,她就一點自己的打算都沒有?
長姐不可信,這個女真女人,也并沒有那麽簡單。
少年的猜想離真相八九不離十。然而,不清楚托托與柳究離前緣的元都尉,自然還沒有到能算出她要弑師複仇的地步來。
更何況,比起這件事,他現在覺得更加理不清的還是自己的親姐姐元貴妃。
他在惦念元貴妃,托托也在。
托托也在想着與元氏的這場游戲。
院子池塘裏的冰剛單薄些,小齋子便去把冰面鑿開了。他素來心軟,也難免多事,擔心池子裏的錦鯉吃不到食,急急忙忙把餅子撒進去。
那些是紀直布置宅子時養的魚。
錦鯉當屬東瀛的單頂官鯉最為名貴,當初東瀛使者贈了屈指可數的幾條給莊徹,莊徹全都送給了紀直。
紀直謝恩時甚至沒屈膝,看得出是半點興趣都無。
但是莊徹是誰?大虛頭號不會看氣氛的英雄好漢,給自己的兒子與寵宦一齊派蟒袍的奇人。
回來以後,紀直把那些單一條便能值上百兩銀子的鯉魚扔進池塘,從此再未過問過。
倒是小齋子始終上心。
托托獨自一人坐在輪椅上。她坐在池塘邊,時不時将懷裏的牛皮纏扯下一塊來扔向湖面。她命忒鄰去煮冰糖銀耳炖雪梨了,只留了合喜在天空中散漫地飛着。
先前去戲園子人多,又是室內,便沒它的事。所幸回來時托托帶了些吃食,原本取了一些給它,剩下的留給紀直。但紀直一日接着一日地留在宮中,再放就要壞,下人們都勸她喂給合喜算了。
托托狠下心,還是要等。結果牛皮纏都發酸,喂給合喜也不成。她思忖來斟酌去,後來想起紀直在院子裏養了一池魚。
她就扔去給魚吃。小齋子哭了又鬧了,還是不敢開口,幸虧立子安慰他說:“沒事,先前尖子哥還把壞了的饅頭扔下去呢,吃了不也沒死麽。”
小齋子聞言更委屈了,在心裏給尖子這王八蛋記了一筆賬。
托托正扔着,合喜倏然飛低了一些。無需它提醒,托托隔着老遠也能聽到外邊的熱鬧。她偏不去,照舊坐在風裏。
輪椅是前些日子京城最好的工匠送上門來的,比從前的還要好用一些,托托也不客氣,坐上去試了試便說:“爺有心了。”
她掰下一塊新的牛皮纏,扔出去,如打水漂般在湖面蹿騰了兩下。
紀直回天元館的路上必然要經過院子口,托托操着輪椅退了兩步,對着遠處的門等。腳步聲接近時,她便高聲喊:“啊呀!”
只聽靴子響頓了頓,稀稀拉拉地停下來,紀直不緊不慢地走近了。
他穿的是漆黑的直身,冠帽未摘。他也不到她身前去,站定了問:“又怎麽了?”
“啊呀!”托托又矯揉做作地叫了一聲。她本就靠近湖邊,這時候撐着扶手将自己往座椅邊緣送了一些,“我要栽進去了。”
她根本沒有要騙他的意思,卻又在假裝摔倒。紀直心中乏累消了大半,索性抱起手臂說:“你栽,淹死了我正好續弦。”
結果托托真的松手。紀直頓時往前,伸手就要把她拉住,卻見到她飛快地回到輪椅裏,根本沒有真的倒下去的意思。
相反,正源于紀直此刻向前走了一步,她輕而易舉就抓住了他的袖子。
托托飛快地摟住他的脖子,逼得他彎下腰來。紀直也生不起氣來,因為一低頭對上的便是那張摻了蜜的笑臉。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到後頭,安撫似地拍她的背。
“這些日子太忙。”他說。
“是呢,”托托說,“你的相好還要殺我。”
紀直停頓,問:“你呢?”
“又跟奴有什麽幹系?”托托說。
“你想殺她麽?”紀直說。
托托長久地沉默。她側着身子,更加使勁地把他抱緊,把臉靠在他頸窩裏,聲音悶悶地說:“想啊。一想到你和她一起如何如何快活,我就想殺人想得要死。”
她覺察到擁着的人僵了一下,紀直蹭了蹭她的側臉,起身時盯着她的眼睛。他那雙烏黑的雙眼裏什麽都沒有。
“讓你擔驚受怕了。”紀直道,“不過已經不必了。”
托托仰着頭。
他又說下去:“往後只同你一起。”
托托不明白。
為什麽紀直的一點事情便能讓她郁悶好久,但他的一兩句話,又能令她的心一下子雀躍起來。
究其原因太難,以至于她不願意去想。
托托笑起來,用力地點頭。她還沒說話,卻聽到紀直立刻接下去問道:“你願不願與我一同進宮去住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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