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番外

那一年,忒鄰還沒有“鈴”這個名字。現如今他們喚她“鈴”“鈴兒姑姑”與“鈴兒姐姐”。然而她心裏知道,自己的大名并非是如此叫的。

她的名字是阿瑪起的。不像漢人多半會在姓名之中摻雜什麽期許,忒鄰就是忒鄰,一個再尋常的物件,光是她所在的部落,就不知有多少個同名的。

她與托托又不一樣,是有父有母,有姊妹有兄弟的。

那時候同阿姊一同抱着搗過的衣服從河岸回家,她們談話嬉笑,捉着彼此的頭發,議論明日送戰士出征要穿什麽衣服、梳什麽發式。

這時候只聽一陣馬蹄聲,是女真勇士們收訓從山上回來。

她們悄然躲避,垂着頭致敬。

忒鄰不知從哪裏吃了豹子膽,竟然偷偷摸摸擡頭張望。

不愧是勇士,男子們個個都強壯而渾身匪氣,然而在那其中,最為醒目的便是托托。

她是裏頭唯一的女子。

坐在馬背上,托托面色寡淡清麗,未沾脂粉卻仍然絕塵脫俗。大抵過分漂亮的女子都是如此,縱然生是奴隸,照樣傲慢得高高在上。

望着天上下凡的仙女,忒鄰一時失神。

托托又不是尋常人等,飛快側過頭,二人對視。她忽地笑起來。

托托笑起來時,霎時便有了人味,溫熱又清甜,好食不膩。

“怎麽會有女人,她也是要去打漢人的?”等到全副武裝的一路人馬不見蹤影,有姊妹湊過來急切地問道。

多半還是不信,又有人抱緊衣服,答道:“應當是誰的相好吧?随軍一類,不少見。”

“你們不省得麽?”阿姊最為神通廣大,常常通曉她們都不清楚的消息,“她是奴隸出身的女子,經由特斯哈大人親口提攜,屢立戰功,後又得了小單于青眼。如今風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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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一陣喧鬧,唯有忒鄰默不作聲。

這話聽過也就聽過了,後來她在山頭上遇見這位女殺神時,所認得的這個托托與傳言中又大相徑庭。

她跟着她果斷地去了大虛的京城,舍棄自己的故鄉與阿瑪。

額娘早死了,只留下阿瑪照料她。然而膝下子女衆多,她自然受不了什麽關注。

阿瑪是個多話而脾氣暴躁的。三兩袋黃水下肚,年近半百的男子便開始大肆吹噓,一腔豪情,只在話裏泛濫。

忒鄰性子軟,在手足中排名又靠中間。比她大的使喚她,比她小的又需要她嬌慣謙讓,女真人性格豪爽,動不動便是吼叫打罵。

久而久之,忒鄰做什麽事都畏手畏腳,一着急便掉眼淚。

阿瑪對她這副模樣最沒耐性,受不了時便一個勁地催促,等她搞砸,唯有嘆一句:“真是無用。”

托托自小獨身過活,只仰仗自己,從不依靠旁人。對待忒鄰,托托只巴望她陪她玩,因而忒鄰也沒什麽負擔。

托托不曉得心疼自己,然而忒鄰卻心疼她。

頭一回與尖子見着面的時候,是夜裏。

不算多麽好的夜色,不知是否是為了嘲弄太監的洞房花燭夜,月光清雅,居然十足溫和。

小齋子奉命行事,從中聯絡,立在他們二人中間說道:“尖子大哥,這是與我一同照料夫人的鈴兒姑娘。鈴兒姐姐,這是平日跟在咱們爺身邊的尖子大哥。往後,便都是一家人了。”

哪裏來的一家人?

同在一個屋檐下,然而他們真正伺候的,可分明是大不一樣的兩個人。

尖子與忒鄰亦是高手過招,面上故作波瀾不驚,忒鄰率先颔首問了一聲好。她聲音輕輕的,對自己的漢語,尚未如托托那般自信。

“尖子哥。”

尖子不言不語,面上慣常是那副見多了風浪的神色。

他自小被紀直從死人堆裏撿出來殺人,除了跟着他之外,心上便從不挂別的任何事。

點一點頭,權當打過招呼。

後來一次,便是紀直讓尖子過來叮囑托托進宮的事宜。

托托睡着,便由忒鄰接應。

尖子也無異議,對着先前聽紀直吩咐的一條一條念。他仔細,又耐心。忒鄰記得慢了,立馬聽身前人道:“無妨,慢慢來。”于是又重申一遍。

忒鄰心裏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急又出錯,眼淚就要掉下來,連忙垂着腦袋。

只聽身後隐隐約約一聲笑。忒鄰擡頭,已不見男子面上的笑影。

尖子早換回原先平淡如常的臉色,擡手似是想拍她肩膀,男女授受不親,末了還是放下去。

“不要緊,慢慢來。”他說,“我等你。”

忒鄰結結巴巴,不知道說什麽好,于是用力點頭。

那時候二人還生疏,往來得少,自然拘謹。誰也不知道,轉眼當初的柔情蜜意便煙消雲散,換成為了自家主子的奮勇鬥嘴。

難怪人說男男女女都一個樣,成親前能你侬我侬郎情妾意,成親後便是負心郎與黃臉婆的舉世争紛。緣由再淺顯不過,為了自身利益,比不得誰比誰快活。

切莫誤會,尖子與忒鄰并未那般早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只是的的确确,已見證了彼此的蛻變——

托托仰面打了個哈欠,從榻上起來時長發散亂,天色不早,紀直已從宮裏忙完回來。

又是一個哈欠,她拉住他過來,扶着他的肩膀起身,從婢女手裏取了濕布替他卸去面上的粉。

他倆倒好,一個無下限嬌縱對方,而另一個則有恃無恐、張揚跋扈,這年頭才學會伺候自家郎君。

好在郎君本人毫無異議,甚至助纣為虐,當真是天生一對。

托托給他擦掉面上的粉,又忿忿不平抱怨道:“真不知幹嘛非要逼太監擦粉,你們漢人真是好興致。沒意思。”

紀直忙着翻今天拿到的書卷,聽她這麽說,不由得冷笑。

側過頭,鼻尖靠近鼻尖,吹着氣問:“夫人不喜歡?”

托托翻了個白眼,将毛巾扔進丫鬟手裏,回過身去穿義肢,道:“你也就仗着生得好看,随意糟蹋,反正不會醜。”

紀直起身,接過她笨拙了半天也套不上的義肢,替她有條不紊地穿上扣好。

“你快些罷,”他說,“至親好友大喜的日子,也如此拖拖拉拉,到時候遲了,尖子心裏又不舒坦。”

托托索性收手,任由他擺弄自己。她眯起眼睛,像貓一般滿意地笑起來:“尖子對着爺也有不舒坦的時候?奴以為他總會憋着,等哪天忍無可忍,一刀結果了你。”

“咳,”紀直不知是不是被戳中心事,逐漸反省自己從前是否使喚人家過頭,“尖子不是這種人。”

前些日子尖子來尋他與托托商談此事,太過突然,以至于害得紀直摔了一只茶盞,而托托也失手拔掉合喜一撮毛。

尖子怯怯,忒鄰倒是理直氣壯,說要成親,望他們點頭準了。

忒鄰與托托是友人,托托自覺沒權利幹涉,只是要看紀直如何想。

他思量半晌。不愧是紀直,敏銳不如常人,難怪能從千萬小太監中脫穎而出,走到今日當上西廠督主。

“是不是還有什麽事瞞着本座?”他問。

話剛說出口,就見尖子抖三抖。畢竟是直系下屬,心中的敬畏之情一日兩日剔除不去。

忒鄰護夫心切,攔在他跟前,與紀直進行一番眼神的殊死搏鬥:“爺說笑了,奴才不敢。”

托托身為摯友,此時不插手何時插手?她作為援軍及時趕到:“奴倒覺得挺好,若是你們真心實意。不過成親不是小事,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瞧我——”

說到一半,被紀直一個眼刀惡狠狠鎮住了。

好說歹說點了頭,等旁人走了,紀直沉默了半天,終究還是開口發問:“本座哪裏成了你的失足千古恨?”

托托改不掉爬桌子的劣習,撐着太師椅扶手便起身,攀過桌面,湊過去啄他的嘴唇與兩頰。

紀直一動不動,任由她胡來,臉上平靜卻分毫未變。

她親得動情,擡手去撐住他肩膀。

紀直哪裏有這麽好糊弄,平日再怎麽正人君子,等到關心的節骨眼上還留着太監的小心眼。

他一字一句,重新問:“哪裏教你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全天下最沒骨氣的莫過于托托。她雙手合十,立馬誠心誠意道歉:“督主,公公,爺,我的夫。還不是你生得太好看,又成日在外頭晃。都說夫君好看了難叫妻妾心安嘛……”

而另一頭。

時境變遷,好不容易挨到大喜的日子。

忒鄰與尖子并未講究那些規矩,同在一間屋裏,面色凝重。

尖子對着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與此同時,忒鄰也嘆氣。

分明是成親的時候,可二人卻神色擔憂,氣氛沉重。

忒鄰垂頭,眼淚仿佛馬上就要跌落到大紅色的裙擺上。尖子轉身,立刻站到她跟前,擡手去蹭掉她眼角的淚珠說:“不要怕,我發誓,一定保住你。大不了就是同督主翻臉罷了。”

忒鄰接連不斷地搖頭,心憂地說道:“這些年來,爺待咱們都是好的,我也不願看你們拆夥。放心,屆時我與托托,也是非得要好好談談的。”

“但是……”

門就在此時霍然朝裏一推,趴在門上偷聽的小齋子猛地栽了進去。身後跟着偷聽的托托、長子和立子紛紛後仰,站住了腳,卻難逃被發現的命。

紀直不遠不近地站着,看樣子方才他們說的也都聽見了。

他壓抑着怒氣道:“要同本座翻臉?尖子,你好大的膽子。”

托托連忙拄着拐杖,跌跌撞撞逃到紀直身後去。

小齋子撓着頭站起身來,卻見尖子朝前走了幾步,一言不發跪在了地上。

“這,爺、尖子哥,什麽事能鬧成這樣……”小齋子吞吞吐吐地做和事老。

這句話問到了點子上。院子裏作壁上觀的無一不翹首以盼,心裏急得癢癢。長子和立子默不作聲,來回瞧着,就連托托也從紀直背後露出半張臉來。

“奴婢,”忒鄰上前,一咬牙,一跺腳,道,“已有身孕了!”

又是一片嘩然,誰也想不到會如此。然而,這又與紀直和托托有和幹系?

“還請爺和夫人,高擡貴手,”尖子叩首,“切莫觊觎我們的孩子。”

死寂。

下一刻,是紀直與托托異口同聲的怒吼——“誰觊觎你們的孩子了?!”

紀直和托托十足氣憤地吃了喜酒,等回到屋裏,各自都醉醺醺地發怒。

“誰稀罕他的孩子!”托托高聲嚷嚷。

“就是,”紀直也喝醉了,随之話也多了不少,“當本座沒伺候過孩子?人小鬼大,真真惱人。”

“是了。我還不想生呢……”托托打了個嗝。

二人沉默了一陣子,紀直忽地問道:“你真不想養孩子?”

托托搖頭,又不由得笑着将臉湊過去:“倘若我想,你會令我生麽?”

紀直擡手蓋住她的臉,硬生生将她推了回去:“做夢,養陳除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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