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支離

利爪勾過的雙手已經鮮血淋漓,但她卻毫不在意,只是擡手擦去臉旁落下的灰燼。

嘴角反而沾了血,托托笑起來,從腰間緩緩地抽出一團蜷在一起的鞭子。

她握住黑銀相間之處,軟鞭漸漸地挺直身體,露出尖端的利刃,化作筆挺的直槍。

托托用義肢猛地夾住馬背,喝道:“殺。”

電光石火之間,那馬朝特斯哈沖了過去。馬背上的托托猛然揮動直槍,掃來割去了特斯哈的一縷胡須。

他大刀劈向托托,而她也自如地往後仰身下腰閃過。

刀槍碰撞,火花四濺,托托已不像過去那般覺得戰鬥使人快活了。

她覺得胸口裏面很痛,痛得要死了。然而死前她一定要拉殺害紀直的人一起死。

特斯哈與她對戰,原本是全力以赴、全神貫注的,然而三兩招正進行着,遠處正率領大軍沖鋒陷陣的阿達卻一直在後顧。

托托看不見背後的阿達,也就不曉得那些異動,只知周遭有其他女真将士沖來阻攔她再次接近。

她飛快地旋轉直槍,霎時間便将所有阻撓者殺退。然而寡不敵衆,下一刻,特斯哈便直截在旁人的幫助下一刀劈來。

鋒利明亮的刀刃劈向托托那張冰河洗潔過的臉。嬌豔的花登時便要淋上一抔鮮血,葬送在破碎之中。

“去死吧,托托!”特斯哈一聲喝道。

他穩操勝券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并且再沒有釋然地散開。

預想中碎裂的花瓣并沒有如約而至,鮮血飛濺,然而砍中的,卻并非是那般嬌軟之物。

女子柔韌的身體蜷縮着。托托擡起左腿,以木制的僞肢硬生生擋下這一擊,而左手也死死壓住那把飛來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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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深深切進義肢當中,左手也沾染了頹靡的血跡。她咬緊牙關,忍耐的汗水順着鬓角滴落,右手不過輕巧地一旋、一推。

“一起下地獄罷。”

托托艱難地說道。

直插進進特斯哈的腹中,她換了一側握住,向後一拉,軟鞭便勾帶着他腹中的物件往外抽出。

特斯哈難以置信地低頭,他字句凝滞,說:“你不怕左手也廢了?”

“廢了就廢了。”托托說這話時聲音很輕,仿佛已經筋疲力盡,她将仍然卡住彎刀的僞肢解開,随後收回那條斷腿,“反正,也已失了用處。”

“這是何意?”特斯哈自知大限将至,捂住身子冷笑道,“你不是沒了腿也能活的麽?”

天,就是這時候下起雪來了。

無瑕而冰冷的鵝毛大雪從天而降,落到渾身是血的人們頭頂與身上。它們沾染了血,卻也将血掩埋。

托托只剩下單邊的義肢,左手滴着血垂在身側,而另一只手則握緊了槍。

烏黑的長發散亂,白衣早已一片肮髒。她擡頭看着灰燼般的天空。

淚水模糊了眼睛,她沒有掃去身上的雪,只是低聲說:“下雪了。真好。

“可是沒有紀直了。”她說。

特斯哈總算明白了她要說什麽。為部落英勇奮戰了一世,他早已看淡生死,只是惦念阿達那個孩子,至今還未能獨當一面。

在身子傾斜之際,特斯哈用盡最後的氣力揮動大刀。

擡起刀時,上頭卡住的僞肢也跌落到地面的屍首中間。特斯哈揮刀,這是他身為女真勇士灌注了尊嚴的一刀。

快、準,并且狠毒。

最後能替單于帶走這個禍害,是他一生的有頭有尾,也是部落大業的萬幸。

托托知曉特斯哈必死無疑,而她也沒有多的念想了,因而竟絲毫未動,只是出神地望着雪。

雪是冷的,卻又是溫柔而一塵不染的。她好似被什麽回憶囚禁其中,就這麽靜待死亡。

然而,特斯哈的這一刀卻并沒有能夠落到托托身上。他視線中的托托忽然傾斜了,随後落入黑暗之中。

落地時他都沒能回頭,因此直到死都不清楚,他究竟是被誰在這關節處砍去了頭顱。

駿馬哀凄地伴随着屍首倒地,托托重新低下頭來時,眼淚也随之簌簌地落下。

她看見紀直。

紀直騎馬立在雪地裏。背後是紛擾的厮殺,然而他卻不管不顧,面色淡然,輕輕擡手掃去肩上的雪。

托托是狼狽的。她一步也未曾往前走,只是靜靜地,以背水一戰的姿态坐在馬背上。

晶瑩剔透的眼淚劃過砂石依傍、血跡斑駁的面頰,托托幹澀的口唇微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徒留淚水洗過動人的面容。

刀劍無眼,有人适時地幹擾過來。紀直揮劍替她斬開,托托擦着眼淚,這時候才能回話。

她道:“下雪了,你冷不冷?”

與紀直一起趕來的千軍萬馬前來洗刷方才還氣焰嚣張的女真軍,其中大多是太子莊思恪的故人。遠處從方才起便一直預見此景的阿達已束手無策,此時此刻索性罷手,靜靜地遠眺着這邊的托托。

他看不清她的臉,想象中的楊柳依依,拂在他臉上。

阿達只能苦澀而無奈地一笑。漢人詭計多端,這一回,部落恐怕又要輸了。

紀直驅馬上前,在這動蕩之中不合時宜地拉她落在身旁的左手起來,低頭細密地吻她的傷。

他不說安慰的話。

“冷。”紀直說,“你大抵也是吧。”

從前他倆不論春夏秋冬都一起在三三齋坐着,他翻他的書,她遛她養的鳥,即便不言不語,也覺得心裏安定,并無動蕩波瀾。

即便在宮裏辦事,他也時常在倏忽間想起她。

挂念她有沒有好好吃飯,挂念她在做什麽,挂念她是不是好過。

她留在家,不便走動,只能徘徊在院子裏,也會惦記他。

希望他早些回來,希望他陪她,希望他伸出手如往常般摩挲她的傷痕。

他們都不曾将這些俗事告知過何人。

原是紀直在收到那封信箋時便料到事情有變,聯想到往日朝堂之上的太子餘黨,将一切往來疏通順理成章。

于是他率先一步回去與內閣王大人談判,随後再将新來的人馬劃回原本前後夾擊的計策罷了。

紀直之名本就是老生常談,加之連計謀都是原樣,保險起見,他便将計就計詐死一番。

托托失血太多,等到她醒來時,已不知在忒鄰的療養與哭喊下昏睡了多久。

不過她睜開眼睛時不湊巧,那位自責又悲恸的友人恰好去了外頭哭另一位心上人,因而只一人在黑黢黢靜悄悄的馬車裏躺着。

簾子蓋得嚴實,恐怕是為了她安穩歇息。托托輿圖起身,只覺身上每一寸都在痛。

一只冰涼的手忽然蓋上她的額頭,繼而沿着頭發撫過去。她下意識安心,只仰頭辨清灰暗中的方位。

他坐在她身旁,不聲不響地俯下身來吻她的嘴唇。

托托的左手沉甸甸,以細布與草藥包紮着,于是便拿右手纏上他的脖子。

這姿勢她不知做過多少次,唯有這一次,淚還是順着太陽穴與耳廓流下去。

托托急急忙忙去擦了,以為他沒察覺,這點小聰明卻都被收入眼角。

她這時候怨他,說:“你連我都诓過了。”

“不是讓你不要跟來?”紀直也一點不講情面。

托托心知自己有錯在先,只能嘆氣。紀直沒打算動身,不夠似的繼續吻下來。

她也不想去思忖這些了,不知不覺支撐着坐起來。右手沿着他的脖子下滑,推到胸口。在那裏頭,有什麽東西一下又一下地跳動着。

吐息熾熱,就勢糾纏。

就在此時,簾子一拉,日光如潮浪撲進來,忒鄰與尖子言笑晏晏的神色僵持在面上。

尖子手一松,簾子便落了下去。獨剩下他們二人重新歸于漆黑之中。

忒鄰心急,又換上那副老媽子擔憂的臉色道:“他們這也未免太操之過急,托托一只手都還不能動哪。”

尖子側過頭去瞧她,語氣裏若有若無夾帶着一點不快:“我們爺跌下馬時也傷得不輕。”

忒鄰柳眉一揚,欲狂風暴雨地痛斥一番,然想見什麽,火氣頓時消了下去。

她放低了聲音,道:“……他倆沒一個身子齊整,不都是要咱們照顧的麽?”

聽到這話,尖子苦笑起來:“只怕是他們照顧咱們吧?”

塵嚣中我們都不完全。身上的短,心中的缺,衆生多半是歪瓜裂棗,傷着此處,又或是殘于彼方。傷痕隐隐作痛,無人得以幸免。

相互補全,當屬三生有幸。

唯有你我支離破碎。

托托已不顧殘不殘了,她雙手纏住紀直的脖子,在喘息間道:“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紀直正将她抵在側壁上,這時候支起身來,問:“什麽?”

她靠近他的下颚線,親吻落在他脖頸。托托換了謹小慎微的口氣,反問說:“奴妒忌的話,爺會休了奴麽?”

紀直一怔,忽而轉笑,嗓音照舊平穩:“你不是妒忌了許多回麽?”

“這回與往常不同,”托托像是想起什麽要緊事,焦急用殘肢貼住他,“你什麽都同那人說,也不告訴我一聲。”

紀直回想了半天,心裏暗想大約是尖子。他随口道:“是誰?”

“皇上。”托托俯身到他耳畔氣鼓鼓地細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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