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城牆
厮殺。狂躁,血肉飛濺,暴裂無聲。
大虛漢人帳內。
元嘉艾赤着上半身坐在箭筒上,手下正替他的傷口止着血。
他面色凝重,注視着前方咬緊牙關,手下來報,末了,他問:“紀公公的夫人如何了?”
“已遣送回賈州,由專人照看着。大人不必擔心。”
他又回想起先前與阿達的那場厮殺。
他們都是日夜辛勤操練自己的武将,年紀也差不多,正是風華正茂、氣血十足的時候。
二人輪番打了十幾個回合都不分輸贏,就在這時,各自的援軍都趕到了,大戰由此拉開序幕,他們也不得不在對彼此的仇視中暫緩對決。
他還在回味着他的那句話。紀直死了。
回去之後元嘉艾立刻問了手下,他們無一不是沉默。
雖然從前時常對這個閹人心懷不滿,然而他們與朝廷那些未曾來過前線的文官又不同,除了他們,還有誰更了解紀直在戰事上的本事?
紀直被從京中繞道趕來的太子舊部殺了個猝不及防,他與女真大軍大将特斯哈對戰時被一朝掀落馬上,後被踏了個屍骨無存。
“當真是慘。也就幸得紀公公是個沒什麽親眷的,不然這非得要心痛而死啊。”當時同在的屬下說道,“聽聞他那個出身女真的對食亦随軍而來,只能說是天意弄人了。”
另一頭,另有人不知是何用意,語氣憤憤地嘀咕了一句:“又是女真人?莫不是細作……”
這話才說了一半,原本在療傷的元嘉艾忽地起身,毫不猶豫,從一旁抽出一把刀便劈向那人。
刀口在妄言者脖子跟前停下,他咬牙切齒,一頓一挫道:“狗東西,再胡說八道我就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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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人都曉得多說無益,幾個識趣的立刻摘了他的刀,說那話的人也住了口。
“接下來去哪?”副将問道。
“回賈州。”元嘉艾說,“有一場惡仗要打了。”
屠戮。焦灼,死不足惜,奮勇沖鋒。
女真車隊中,兵卒來往,見到阿達時無一不頻頻一颔首快步過去。
阿達任由周邊的仆從們大呼小叫着取來草藥,他望着沾滿血跡的手,手掌張開又合攏,不斷重複,仿佛在試探自己能否繼續握刀。
他想起方才與元嘉艾的一場打鬥。
之後他對付了諸多漢人士兵,刀砍進肉身的手感,以及自己受傷時的痛,都沒有能淹沒與元嘉艾打鬥時那種暢快之感。
這一架打得真痛快。倒讓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被托托一鞭打中臉、留下傷疤時的情形。
痛是的的确确痛的,然而,快意卻也是真真切切的。
記憶中少女搖曳的辮子再一次出現,它們像暮秋時分裏按出虎水天空中展開翅膀、去往南邊過冬的候鳥,又像他只聽那些漢人商隊所說的江南楊柳。
阿達從未親眼見過,只是聽聞,那是十分美好的東西。
他閉上眼時想起托托因紀直之死而變得無神的雙眼,以及她腦後按漢人規矩盤起的長?。
淚水漸漸沾濕了眼睛。阿達想,那一定就和楊柳一樣。
他一定要攻入大虛,去看看楊柳是什麽樣的。
特斯哈歸來時,阿達正放下卷起的袖子去取刀,無需側過頭,上空巡視的鷹隼早已自覺同他報告過。
阿達側過頭朝父親道:“兒臣向阿瑪請罪。”
“何罪之有?”特斯哈背手走進來道,“漢人那邊境況如何?托托同她依附的那閹人一并死了才好。”
“阿瑪,兒臣讓托托跑了。”阿達說,“而且……”
“而且什麽?”
阿達輕聲嘆息,在擡起的雙手下方,一雙明亮的眼睛注視着大地:“托托突然?作,害得百獸與鳥禽也連帶着亂了。現下它們不少追随托托而去,只知她回了賈州,而且,許多斥候也也用不得了。”
特斯哈陰冷地瞥他一眼,看起來對他此刻彙報的狀況格?不滿。
“你自小通曉獸語,本該是神明眷顧之人。然而,與你同年出了個托托。”特斯哈聲音滄冷,“身為女真的男子漢,阿達,你就沒有半點羞恥之心嗎?”
血湧上頭,鼻腔裏滿是腥氣,阿達重重地答複:“阿瑪,你說的,阿達心裏都清楚。”
粗繭密密麻麻的大手霍地拍在阿達肩膀上,特斯哈頭也不回,就這麽走了出去。他說:“那你,好自為之。兵臨城下那一日,我挂帥,你前鋒。”
“是。”阿達惡狠狠地扶手答道。
特斯哈已經做好了萬J?的準備。
攻下大虛地盤,早就是女真歷代單于多年的心願。原本是手到擒來的事,女真早已在日積月累中蠶食以賈州為首的大虛領地。
然而,機緣巧合之下,紀直好如天命般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他分明只是一個為莊徹賣命的太監,在皇帝和娘娘跟前伺候便是了,誰知竟然帶着兵馬便沖上了沙場。
甚至,他還逼得他們素來善戰的女真不得已委身投降。
但是,此次兵臨城下就不是為了投降了。
紀直已死,大虛的漢人在他們女真面前已無力回天了。
他們率領精兵出擊,奔下山林、穿過草原朝賈州襲去。
大捷就在前方,抵達護城河?時,特斯哈勒馬仰頭,看向他們觊觎已久的邊界。
賈州這堵灰黑色的城牆無數次在他夢裏反複出現,在夢中,他無論如何也攻不下來。
他是獵人出身,從前早習慣了在風吹雨打中出入深林,埋伏與追蹤獵物,然而大虛的确是一只極?難捕的獵物。
特斯哈至今都記得将紀直拉下馬時,紀直紋絲不動的臉最後一刻出現在眼前的影子。
當初還未領教此人厲害時,他們都在營中肆虐地放聲大??,嘲弄大虛完了,竟然派個從頭到腳都是個娘們兒的太監出來打仗。
然而,太監自有太監的毒辣之處。後來他們在他手裏嘗到的苦頭,可足足令他們那一夜狂妄的歡??使他們羞愧難當。
女真人常年打漁,同樣會水。河水漸漸阻絕了一些,駐守在賈州的士兵們紛紛開始立盾放箭。
只聽特斯哈一聲令下,衆人如一顆長驅直入的炮彈,沖向城牆。
混戰之中,特斯哈劈開飛來的幾箭,勝券在握地環視這大局已定的場面。
心中有着些許安然。他天生鷹目,擡頭時悄然見着城牆最中央立着一個人。
放箭的兵卒們都不由得為那人躲開幾分。她直直地立在中間,單手拄拐,一身白衣,神情絲毫不亂。
是托托。
特斯哈眯起眼睛,為她還活着感到些許苦澀,面上卻率先冷??起來。
托托站在城牆上,背後是龐然的鐘鼓,而面前是危機四伏的戰場。
她是幾日前被送回來的。忒鄰已知從接信的人那裏知曉了紀直一事,不知如何安慰她,也難以定奪往後應當如何,于是只能緊緊握住安然躺在榻上的托托。
忒鄰扣着她的手,哆嗦着流淚,又連忙去擦,道:“托托,紀直身邊那個尖子也沒了,我可不能再沒有你了。”
托托始終不吭聲。
她就好像死了,只是呆滞地望着屋頂上的房梁,任憑忒鄰如何哭都沒有回應。
塞?的風愈?冷了,天,就要下雪了。
暑熱悉數消了,天色本就紊亂,到現如今什麽壞的都紛至沓來。天幕沉沉,像是夜色從或湛藍或慘白的空中尋了縫隙,順勢一洩而出,将這??間沾染。
紀直不在,于是這裏便都肮髒了。
然,雪終究還是沒有落下來。就這麽僵持着。
忒鄰在屋子裏生了火爐,成日成夜地陪伴着無神的托托。
最初她是不吃不喝的。前方來報,說是雙方交戰數輪,敵我相當,但大虛的士氣卻并未與時俱進,背井離鄉,紀直死後又人心惶惶,反而逐步走向潰敗的深淵。
忒鄰心中也覺無助。她們不是漢人,因此沒有亡?的恐懼,可是卻也叛離了女真,等賈州淪陷,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麽好下場。
忒鄰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她時常把托托的手掀起來,覆在臉上,細細密密地低語說:“托托,我們如何是好呢?從前不曉得,原我們在太監那裏是受了這麽多照顧的,出來竟是一點去處都沒有了。”
說了半天也不聽托托那裏出生,忒鄰咽了眼淚,說:“不怕。等過幾日,再不行了,我會帶你逃的。這麽大的天下,就不信真沒地方可去了麽。”
等到幾日之後,女真突如?來地兵臨城下。
忒鄰當時正在廚房裏,這些時候已經逐步給托托灌了一些清粥下去。她聽聞消息,手中的碗頓時砸在了地上。
旁邊的奴婢們都是慌張的,忒鄰一心要走,甩了東西便跑上樓去。
托托照舊躺在榻上,就好像?頭的一切與她無關。她是已随着紀直去了的死人。
“托托,”忒鄰飛快地說着,想拿義肢,又還是扔下了,這些到了?頭反而不便。她伸手就要把托托抱起來,“特斯哈已經打過來了,估摸着贏不了。咱們得走。托托,我帶你走。”
托托沒有盤頭,烏黑的頭?如瀑布般淌下。連日來,她頭一次做了什麽反抗。
托托伸手,輕輕地推一推忒鄰的肩膀。她氣若游絲地說:“合喜。”
忒鄰如夢突醒,聞言點頭,立刻先去樓下接合喜。
這些時日,她不敢讓它再飛,擔心阿達又使出什麽意料之?的招數把它捉了去,因而将合喜關在籠中。
忒鄰只知道被使喚着去取合喜,卻不知托托在她出門後便自己起來了。
她套上義肢,取了拐杖,就這麽起身出了門。
連日的休養生息,加之忒鄰的悉心照料,縱然傷口還隐隐作痛,但早已不礙事了。
再說,她也已經覺察不到痛了。
托托就這麽面無表情地繞過關合喜的屋子,随即去往城牆。
戰事要緊,無人能分神關心她。上城樓時遇見侍衛,對方還未開口問話,她便将紀直那塊西廠的令牌一晃而過。
站在城樓之上,托托見到了兵荒馬亂。
女真在進,而大虛在守。如此情形,上一遭見到時,立場與現下截然不同。
托托不屬于任何一邊。她不想保護任何人,也不想要侵略任何人。
于她而言,這??間再單純不過。
托托關心的不過寥寥幾人罷了。
她仰頭,看見烏壓壓的雲與不見天日的遠方。風呼嘯着将她的長?披到身後,合上眼,不知是何處傳來一聲悠長的鳥鳴——
再睜眼時,托托忽然甩開拐,她撐住前邊的城牆,就這麽J?無遲疑地縱身一躍。
女子下墜,眼見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她早在騰空時便吹了一道口哨。
通體漆黑的海東青聞聲而來,雄壯的羽翼張開來時近似虎狼。它的利爪勾帶托托舉起的雙手,不過一瞬,合喜借力将她托到一匹馬上。
落下時,托托利落地擰斷原本馬上那男人的脖子,等到屍首翻倒下去,烈馬也受到驚吓憤然長嘶。
“殺。”女子毫無血色的嘴唇吐出了一個字。語畢,一股殘忍的悲痛從胸腔魚貫而出,催着嘴角揚起。
讓他償命。
托托??起來,再擡眼看向特斯哈時,已沒有眼淚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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