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異象

他是看着她的背影長大的。

是特斯哈提攜的托托,也是特斯哈給了她一生中難以磨滅的傷害。自始至終,阿達都在靜靜地旁觀。

阿達是特斯哈的獨子,然而自從有記憶以來,阿瑪比起他更看重托托。她更強大,也更加引人注目。

得知父親砍去托托雙腿的那一日,阿達曾經問過“為什麽”。

那是他第二次打碎旁觀的畫框,主動走進了繪着托托的畫卷裏。他問父親,為什麽要那樣對待托托。

“她是無辜的。她只是被柳究離這個漢人欺騙了。”

特斯哈沒有解釋,只是說,你可否還記得你與托托交手的那一次。

那是阿達頭一回擺脫旁觀者的姿态。他被單于點名,要他同托托一戰。

結果阿達慘敗,托托在他臉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疤,緊接着歡快地在場內騎着馬繞圈。

那時候她滿頭都是辮子,貂皮的帽子藏也藏不住。阿達倒在地上,臉上滿是鮮血,可目光卻追随着她。

他想,她真漂亮。

面對阿達的“為什麽”,特斯哈說,弱肉強食,傷害他人是人的本能,不需要問為什麽。

得知托托嫁給紀直的消息後,阿達出離憤怒。他篤信自己是仇恨她的,然而,她提起紀直時露出的笑容太過刺眼睛了。

刺得阿達一時晃神,居然也開始動搖了。

“紀直死了。”阿達說。

宣告這句話時,阿達的臉上沒有一絲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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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麽說着,最先有反應的是匍匐在地上的鳳四。

她顫抖着支起身來,忍不住向阿達伸出手去,她問:“什麽?”

“我阿瑪已經連同太子舊部一同裏外夾擊,将紀直殺了。”阿達冷冰冰地說,“就在今日,你還沒接到消息吧?這是今日,報信的漢人送來的。”

他伸手往前一抛,一塊西廠的令牌便如碎掉的月亮般跌落在地。

托托沒有動彈,視線卻跟随着那塊令牌。

鳳四失魂落魄地撲了過去,她渾身都在哆嗦,卻還是認出了那是紀直貼身的東西。

“他死了,表哥真的死了。他死了……”鳳四涕泗橫流,伸出手去想要撿那塊牌子。

她的指尖就要觸碰到令牌,下一秒,整個人便再一次被踹飛出去。

在場都是男子。除了托托之外,大概沒人會如此不曉得憐香惜玉了。

腹部的傷口還在汩汩地流出血來,托托連按壓都不再做了,雙手耷拉下去,任由衣襟被鮮血打濕。

她以灰暗的神色盯着那塊令牌,慢慢地,雙膝彎曲下去。

她紋絲不動。周遭無人作聲,一片死寂。

托托想起了好多事情。

春日之前,正值新年。托托在夜裏同府上的老媽子一塊兒打麻将。

她不會玩牌,加上又困倦得要命,哈欠連天的時候,紀直回了。他随意給她推了幾張牌,不費吹灰之力便教她和了牌。

托托切實覺得他厲害。紀直在她眼裏什麽都是好的。

那時候他有好些日子沒陪她了,于是托托随口抱怨了一句,真想一起出去玩啊。

紀直說,等你學會了跑,咱們便去踏青吧。

他以為托托會知難而退,誰知她一口答應下來,還叫他跟她拉鈎。

她的手指送出去了,他卻沒有把手伸過來。

後來他們還是去踏青了。可是托托還是時常想起這一日來。她想,紀直是不是不敢與她約定什麽的呢?

伴君如伴虎,他終日都在生死的弦上。

紀直也會死的。

死了的話,他是不能守和她的約的。

約定的回憶消散而去,剩下的,是他那塊令牌墓碑般的顏色,以及跪下時雙膝的痛楚。

托托盯着那塊獨屬于西廠督主令牌。

她動彈不得。

聲音。

動物的鳴叫聲。

鳥的叽喳聲,梅花鹿在樹木間跳躍的蹄聲,林蛙連綿地鼓起聲囊,狍子、貂和黃鼠狼焦躁不安地豎起身子哀嚎,遠東豹在樹上踱步,吓得松鼠吱吱直叫。虎在山崖間轟然長嘯。

漸漸響起來的,是來自遼東飛禽走獸偌大的聲音。

托托跪在原地。所有人聽見那些聲音,都不由得環顧四周,只見漆黑的顏色一點一滴地沿着樹木枝葉的縫隙,将它們填滿,而在這山林間,四周的枯枝碎裂聲也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有許多人在接近。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念頭,然而仰頭最先辨別清那烏黑一片的真身時,他們都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的确有什麽來了,但不是人。

飛鳥密密麻麻聚集上空,将這一片天空覆蓋得嚴嚴實實。而在樹林間也陸續出現各色的皮毛、棕褐色的眼珠與緩慢擺動的尾巴。四面八方都在被包圍。

托托以全然崩潰的姿态跪倒在地上。她上身筆直,仿佛将要就這麽化作一塊石碑。

天已經黑了。不是緣于天色已晚,而是因為飛鳥重疊的翅膀掩蓋了天。

莊思恪感覺嵴背發涼,不由得問:“這天地異象是怎麽一回事——”

一旁的阿達眉目間郁結着不安,對此他本應如數家珍,此刻卻用漢語長話短說:“女真,極少數人,通獸語。非,操控飛禽走獸。然,心緒起伏時,周遭野獸,性情必變。

“其中,托托尤其。”

女真士兵們都被逼得連連向中間聚攏。

莊思恪也遭到了推搡。他一時情急,索性從腰間抽出劍來,轉身朝着托托大吼:“大膽!你這賤婦,快給我停下來!”

托托背對着他,仍然直跪在地,分毫不動。

莊思恪揮刀亂劈,一只野獸忽然從外突襲而來,将他撞倒在地,繼而死死守護在托托背後。

那是一只獐。

在遼東,這是再常見不過的走獸之一。分明是與鹿同類的食草動物,然而口中卻長着駭人的獠牙。

它對着莊思恪露出了兇狠的表情。

莊思恪自覺受辱,更加憤怒地吼道:“紀直死了!紀直這個太監已經死了,再沒有庇護你的人了。你這卑賤的女真人,給我下地獄去陪紀直吧!”

語畢,他便舉着劍再次沖了過來。

托托忽然動了。她伸手撐住那只獐的嵴背,不疾不徐地站起來後回頭看向莊思恪。她并不躲閃,仿佛真的要如他所說,下地獄去陪紀直一般。

元嘉艾立刻上前,一刀便将莊思恪推了出去。他招呼着其他手下一擁而上,轉身扶住托托的肩膀,繼而猛烈地搖晃起來。

“托托!你醒醒!你不能死在這裏啊!”他高聲喊道。

托托雙目潰散,好像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志。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從前,托托時常想有關最壞的境地。

那時候,再歹勢也不過是連手一起去了,亦或是沒命。

她從未想過有這種可能。

她沒有紀直了。

托托已經不明白了。

就在這時,另一個女聲傳來。

“托托——!”

這一回,從山林底下冒出的不是什麽野獸,而是忒鄰。她身後是元嘉艾所率領的兵馬。

“忒鄰阿姐!”元嘉艾喜出望外,高聲呼喊,“你們怎麽來了?!”

忒鄰遠遠地回答:“才走了幾步,就看到這樣大的陣勢。我從小和托托在一起,一猜就知道你們出事了。”

混戰随即而起。

元嘉艾将失去意識的托托飛快抱起,剛要将她送走,面前忽然便橫落下一把大刀。

是阿達。

“托托,不能,你帶走!”阿達艱難地說着漢語,目光緊緊依附在托托身上。

他就像被奪走心愛之物的孩子一般焦急。

大受打擊的托托如花樽一類的物件,死氣沉沉,因而任人擺布。

她那麽漂亮。阿達仿佛被這樣的她攝取了靈魂。

元嘉艾才懶得聽他說話,一掌将他推開,飛快地跨過山間,把托托送回忒鄰的馬上去。

“帶她走。”元嘉艾交待道。

托托仍然睜着眼睛,只是那對漆黑的瞳孔中一無所有,空空蕩蕩。

元嘉艾看得心痛,伸手替她合上眼睛。他替忒鄰驅使着馬掉過頭。

看着托托總算獲救、揚長而去,元嘉艾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被推了一掌的阿達已經重新站起,這一次,輪到他失神了。

馱着托托的馬遠去,下山,在樹林間消失不見了。

再一次看向元嘉艾時,阿達臉上是笑着的。

那是一個兇煞而狠毒的笑容。在修羅的微笑之下,阿達雙目中摻雜着一點模糊不清的悲傷。

他擡手指向元嘉艾,口齒清晰地說了四個漢字:“你必須死。”

“是嗎?”元嘉艾擺出迎戰的架勢,“本大爺覺着還是害死紀公公的你比較該死。”

大虛王朝的山河已在沸騰頂端。

榮光、恥辱、皇室、百姓,在這歷史滾動的洪流之中不分高低,無一幸免。

這時候,在颠簸的馬背上,混沌之中的托托忽然又想起了這麽一件瑣事。

洞房花燭夜時,她被安置在紫檀木攢百獸祥雲圍拔步床裏。垂花牙子上到處雕滿了海棠花。

她穿戴着鳳冠霞帔,珍珠流蘇在燭火中蓋住臉。隔着珠光的波濤,托托聽見門打開的聲音,俄而是一連串的靴子響。

蓋頭底下,托托望見那只握秤杆的手。

後來便是這只手,安撫了許多個令她疼痛不堪的日夜。

她終究是再也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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