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喪夫

毋容置疑,托托對于女真的作戰規律一清二楚。然而同樣能夠篤定的是,要擊退女真軍,光是這麽一點了解也是遠遠不夠的。

她所掌握到的消息,不過僅僅是當下特斯哈他們在駐紮在何處。

正面闖進去是不可能的。她的目的是帶回合喜,另外,倘若能順路把鳳四那女人救出來也好。

想起鳳四,托托有有些頭大。

都半個多月了,鳳四該不會已經給特斯哈做婆娘了吧?

于這般情境中,救個鳥還行,托托沒有自信能把鳳四這個大活人帶出來。

她先是策馬上山,沒走多久便遇上了女真的明哨。

托托立在林間,拉弓先尋到附近的暗哨,無聲無息地射了數箭。

她沒殺死這幾個哨兵,多半還是存了一些同族的感情。傷了他們的腿後,她飛快地上前,用拐杖将明暗哨子逐個擊昏。

地面都是枯枝碎葉,因而在地上匍匐前行也并不礙事。托托落到地上,蹑手蹑腳地藏匿在營地後方的灌木叢中。

人員看起來不多,恐怕是已經動身出兵去對付紀直和元嘉艾了。

現下貿然潛進去不難,然而毫無頭緒地一通瞎找很容易送命。

托托正認真觀察着動态,背後忽然伸來一只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

托托猝不及防,翻身的同時抽出短刀來。還好元嘉艾身手敏捷,飛快地躲了過去,低聲咆哮說:“是我啊!”

“吓死我了!”托托也壓低聲音,她拍着胸口說道,“你怎麽來了?!不用帶兵了?”

“原本現下的計劃就是撤退待命,不需要我指揮什麽的。再說了,對于此地,那位副官比我熟多了。”元嘉艾擺擺手道,“更何況,打入敵軍營地內也是要緊事。你一個殘損女子,本大爺怎麽可能讓你單刀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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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面還跟着幾個軍中的高手。不會過于興師動衆,又算是有備而來。

托托上下打量了元嘉艾一番,略有些嘲弄地答道:“元小英雄也不怕奴又像前兩次那般,将您索性劈暈在這兒,省得壞事。”

元嘉艾沒有回應,遠遠地看着車隊與營地裏的一個人自言自語道:“欸,此人好生面熟啊。”

跟着他的一聲招呼,托托也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正在系腰帶的男子。

在一片身着女真服飾的男女中間,唯有此人穿的是大虛漢人的衣袍。他側過臉來時,露出一張滿是傲慢的面容。

見到那張臉的托托稍許一愣,而元嘉艾就沒那麽鎮定了。

他猛地起身,要不是托托及時捂住他的嘴,只怕他就要驚呼出聲了。

托托将元嘉艾死死按下去,又将食指立在唇邊命令他閉嘴。

元嘉艾這才點頭,等到她松開來時,立即如連珠炮彈般發問:“太子殿下怎麽會在此處?!”

“誰知道。”

托托發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她心裏已萌生了極壞的預感。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托托擡手抵住嘴唇,忽地模仿起了鳥叫。元嘉艾頭一回見着有人能模仿到這種地步,頓時看呆了。

等托托的聲音響後,只聽前方的某一間桦木的馬車裏響起了衰弱的鳥鳴。

聽到回應,托托當下便扭頭朝元嘉艾道:“聽見了沒?你去把我的海東青帶回來。”

“我?”元嘉艾還沉浸在方才她學鳥鳴的錯愕之中。

“來不及了。咱們得趕緊去給紀直報信,此次女真來犯,除了女真軍外還有廢太子的人。”托托焦急地說道,“我行動不夠迅速,就拜托你和你的手下了。”

元嘉艾也不蠢笨,當即明白了事态緊急。他甩下一句“包在本大爺身上”,轉身一招呼。

他們幾個男子一路,錯開巡邏的女真人,立刻去搜尋合喜的蹤跡。

而托托則扶着拐杖起身,她張望四周,輿圖尋找出能夠幫忙送信的鳥。

放在從前,能交給合喜是再好不過的了。可如今,還不知道合喜傷勢如何。

遼東這一帶,她早已闊別許久,此時突然要尋出一個幫手來并不是容易事。

托托撐着樹木仰頭,想要從樹梢上瞧見一兩只能飛的鳥,誰知道踩到某一條枯枝時,她忽然警戒地低頭,前方不知道何時站了一個面上長疤的少年。

阿達負手而立,與托托四目相對時,他猙獰地微笑起來。

他沒有動彈,而托托不再向前。就這麽對峙着,只聽阿達說:“別再白費力氣了,托托。這一帶的飛禽走獸,都已是我的斥候。”

是女真語。鄉音入耳,托托有幾分恍惚。

她自知道插翅難飛,只能應戰,于是也自如地露出笑臉:“你是誰?”

熟悉的語言從口中吐出時竟然也已經有些陌生。她看到阿達臉色陰沉了幾分。

阿達道:“我是阿達,托托,你叛離女真,如今竟連族人都不記得了麽?”

“阿達,你是特斯哈的兒子?”托托道,“我與你見過麽?”

阿達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似乎在發抖,擡手撐住額頭,幾秒後再取開,他又重新笑起來。

這一次的笑容裏蘸滿了殺意。

“不記得也無所謂,叛徒,”阿達說着便抽出大刀朝她沖了過去,“反正你也要死了。”

托托扶着樹飛快地一閃,鬥篷的邊角被削開了一道口子,木制的義肢在樹蔭下暴露無遺。

她抽出銀絲鹿筋槍來,好像并不慌亂,相反還能問他:“你是如何發覺我的?”

“你以為世上只有你一人懂得獸語?”阿達将刀從樹木裏抽出來,繼而又狠狠劈向托托。

托托躲到這棵樹後,使勁将被砍中的斷樹朝前一推,任由它倒向阿達。

她說:“是麽?!看樣子和牲口是一家的不止我一個人呀。”

這時候,托托已經知道自己輕敵了。

托托沒能預料到阿達會發覺她,以至于現下不得不正面對決。

她戰力着實不凡,可是對方也并不簡單。

何況她現下哪裏有功夫戀戰?

愈想要速戰速決就愈難脫身,托托一面應付着他一面擡頭,結果瞧見元嘉艾已經抱着腳踝上綁着鎖鏈的海東青跑來。

元嘉艾顯然沒料到她已經遇襲,詫異片刻後就要上前來幫忙。

托托卻用力搖頭喊道:“快走!去告訴紀直!”

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元嘉艾還未回首,便已經聽到了身後的刀槍相撞時的清脆聲響。

他面色凝重地回過身,而此時,托托與阿達那邊也暫停了打鬥。他們一齊看向已經聞聲趕來的那路人馬。

在一排女真士兵讓開的道路中間,身穿漢人服飾的男子穩步走來。

在莊思恪臉上的,是一個充滿怨氣且歹毒無比的笑容。

阿達冷笑一聲,而托托則沉默不語。唯有轉過身去的元嘉艾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已經過時的稱謂:“太子殿下……”

然而,莊思恪卻并沒有急着應答。他輕笑一聲,而阿達也退了一步,這時候,從兵卒們中間推出來一個衣衫褴褛的女子。

半個多月在惶恐中度過,鳳四比從前更加楚楚動人了。她哆嗦着,雙眼中滿是淚水。

托托不知道他們是何意圖,因而不敢輕舉妄動,照常擡起槍招呼着。

只聽阿達下巴一揚,道:“你也想救這女人的吧?我把她還你了。”

他說的是女真語,故太子和元嘉艾都沒聽明白。

托托聞聲走近鳳四,而鳳四也順勢抓着托托的義肢站起身來。

“鳳四,”托托目不轉睛地盯着看似優哉游哉的阿達,她知道,他就是在場最值得戒備的人,“等會兒我和元嘉艾先應付一下,你盡快逃出去,要記得告訴紀直——”

她始終只關注着阿達與周遭的敵人,以至于并沒有留心鳳四做了什麽。

話說到一半,托托便覺察到腹部的刺痛。低下頭,只見鳳四已經握着利刃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

“托托——”喊出這一聲來的是元嘉艾。他立即想撲過來,但卻礙于周遭的威脅不能輕舉妄動。

托托用拄拐的手捂住傷口,擡頭看向鳳四。鳳四滿臉都是驚惶,她倒退着,終于摔倒在地上。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鳳四瘋了一般喃喃自語,“他們說這樣就放我走。”

疼痛與血溢出的感覺在身體裏擴散開來,閉上眼睛時,托托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鳳四——”她嘆。

鳳四仿佛失心瘋般尖叫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是你不好!是你搶走表哥!是你搶走我的東西!”

托托覺得她可笑至極,但此刻又不是笑的時候。她忍痛擡起義肢,将這個歇斯底裏的瘋女人一腳踢了出去。

在一旁觀賞的阿達拊掌大笑,他笑得猖獗,捂着肚子喊道:“托托,你可要多謝我給你上一課。柳究離一個,你還沒被騙夠麽?又被漢人騙一次的感想如何?”

托托并不理睬他,只是索性自顧自往前走。

她跨過倒地不起的鳳四,從元嘉艾手中接過了合喜。合喜尚有氣息,她為它捋了兩下羽毛,随後惡狠狠地看向阿達。

“漢人卑鄙,”托托一字一頓地說道,“難道你們這些殘害我的同族就不卑鄙了嗎?”

阿達的笑意轉眼消散,他面色冷清,握緊手中的刀反問:“西廠紀直不僅是個漢人,還是個閹人,你為他落到這般境地,值得嗎?”

就在這時,托托霍地笑了。

她笑得燦爛,與這片死局格格不入,然而明眸善睐,卻令人不由自主動心。

“紀直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我最喜歡紀直,”托托開口,說這話時面上沒有絲毫動搖,笑臉如柔軟的柳條拂面,“為他做什麽都值得。”

聽到這樣的答複,阿達忽然沉默了。

他看着托托,握刀的手隐隐約約傳來遲鈍的痛感。

“是嗎?那麽,很遺憾地告訴你,”在這樣的痛楚中重新握緊刀時,阿達舒了一口氣,說,“托托,紀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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