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狡兔三窟

打開門，老向一點也沒覺得驚訝，什麽也沒說，先四下裏參觀，然後說：“裝修簡單了點，不過還不錯，你還挺會找地方。”

艾茉冷臉瞅一眼老向，沒說話。

老向參觀完，自己用艾茉的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獻寶似的從褲兜裏掏出一只藍色的小鞋子放在茶幾上，伸手要抱花生米。花生米張手就往爸爸懷裏撲。花生米能和老向這樣親，都是艾茉的功勞，和老向走到了這一步，想到以後也許花生米不能生活在父親的庇護下，心裏就一陣陣泛酸，于是她仍然每天會指着老向的照片，告訴花生米，這是爸爸。所以花生米雖然不常見到爸爸，可一見到他，馬上能認出來。

老向頗感欣慰，笑得皺紋咧到鬓角去了，說：“好閨女，不愧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啊！”說到“情人”這個詞，老向忽然敏感地噤聲，看了看艾茉的臉。艾茉也同樣敏感而嫌惡地皺了皺眉，“情人”這個詞，現在像一把綿密的針，戳肉刺心。

“給她穿上吧！我就說怎麽找不到了。你在哪兒找到的？”艾茉拿出另一只藍色小鞋，讓老向給孩子穿。

老向得意地笑笑：“就在咱們這層的電梯門口。”

“我就說嘛！你還長了狗鼻子，能摸到這兒來。”

老向讪讪的，想活躍一下氣氛緩解一下夫妻間這種尴尬的局面，說：“你看你，總是夾槍帶棒地罵人。汪汪汪！”他沖着女兒學了幾聲狗叫，花生米被逗得咯咯咯地笑。

艾茉想笑，卻繃住了。如果這是以前夫妻間的耍花腔，逗樂子，那該是多麽輕松愉悅的一刻。可現在艾茉不能笑，不僅不能笑，還要很生氣，要生氣得很明顯，因為她離家出走了啊！

“其實我也不光是有狗的鼻子，還有鷹的眼睛，咻！貓的耳朵，喵！我就是福爾摩斯，柯南。”老向對着女兒自說自話，又像是對艾茉炫耀：“知道我怎麽發現你們住這裏的嗎？除了那只鞋子，我還會觀察你每天發的圖片，窗簾是藍底印小雛菊的，窗臺上擺了一盆綠蘿，陽臺上挂的那件睡裙，還是去年我給你買的，這些，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也能看到，我還會聽聲音，每次打電話，你說話時的背景音，有時是灑水車播放的《真善美的小世界》，有時會聽到那個四川女人推着車用擴音喇叭喊的‘麻辣鹵雞蛋’的聲音，有一次還聽到樓下那個大嗓門老太太喊她兒子劉超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我們這裏特有的。艾茉，我的眼，我的耳，我的心，始終都關注着你和孩子，從無二心。”

艾茉沒想到老向的忏悔是從這裏開始的，她這才發現幾年婚姻生活同床共枕同鍋吃飯，但對老向的了解其實只是冰山一角，他這個理科男，不僅心思如此缜密，語言組織能力也很強，從順着艾茉的話調侃自己是狗鼻子，到最後一句結案陳詞表忠心，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他雖然平日性格急躁，可溫柔深情起來像奶油，甜軟得不像話。艾茉耳根子軟，差點就感動了，可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能就憑這幾句話感動，謊言和誓言之間，通常是近義詞。

“所以呢！你有什麽訴求？”她反問。

正常的男人這時候就應該說自己的訴求是懇求艾茉原諒然後請她跟他回家，可老向沒有，他愣了一下，說：“你把孩子照顧得很好，謝謝你，”

艾茉拿眼皮翻翻他，冷冷地說：“不用，我是孩子的親媽，照顧她我應當應分。”

“這個工程竣工，我打算向領導申請，以後盡量留在本市工作，多陪陪你和孩子，我只是希望我來的時候，我們倆能和和氣氣地，像以前一樣，讓花生米感受到輕松快樂。人說婚姻是一所學校，可并沒有人教我們怎樣做父親，怎樣做母親，一切都是摸索，自學，我這個學生很不合格，但我希望你能看到，我很努力。”

艾茉冷眼看着他，不發一言，心想，和前女友滾床單，難道就是你努力的結果？

老向主動提起了那件事：“這些日子，我認真想過了，我現在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和她，什麽事都沒有，根據她現在種種行為，我可以斷定，那天的事，就是一個圈套，她是因為現在過得……”

“她現在種種行為？看來你們現在聯系不少啊！姓向的，你給我滾，馬上滾！”聽話聽音，艾茉怒不可遏，低聲咬牙切齒。

“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她丈夫生意破産，又頻頻出軌，現在還因為經濟問題進了看守所，她現在離婚了，心裏不平衡，她來找我，想回頭，想和好，這當然不可能，我拒絕了，她不甘心，于是又演了那麽一出戲。艾茉，現在我們的婚姻遇到了一個難關，這是對我們的考驗。說婚姻就像一場旅行，我覺得沒錯，夫妻二人，能不能走到最後，僅僅靠一個人的努力是不可能的。還記得我們結婚前那次旅行嗎？自駕游，去西藏，在去林芝的路上，我以前那輛老爺車壞了，半夜，很冷，是一段坑坑窪窪的山路，我下車找工具修，你下車給我打手電筒，那時候你裝文藝女青年，穿花裙子，下車就只裹了我的外套，冷得發抖，我讓你上車去，可你不肯，說既然一起上路，沒有袖手旁觀坐享其成的道理，說無論刮風下雨，還是抛錨掉鏈子，都應該一起應對，那一刻我手裏沾着油，卻無法自已地将你摟在懷裏，你知道我有多感動。說真的以前和龔貝貝在一起，也遇到過類似的事，她都是坐在車裏戴着耳機玩游戲等我搞定，那一刻我就在心裏認定，這個女人，就是我要牽手到白頭駝背牙齒掉光還在一起的妻子了。那個晚上，我最後還是沒能修好車，索性放棄了，我們相擁着坐在車頂，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星光，你還記得嗎？你靠在我懷裏，說，人生就是這樣，總是在最絕望的時候，看到最美的星光。你知道嗎？你才是我的世界裏，最美的星光。”

老向說得聲情并茂，艾茉無法不敢動，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卻使勁仰起頭不讓它落下來，忍不住，又轉頭用手抹去了。

花生米好像看懂了媽媽的傷心，伸出小手試圖撫摸艾茉的臉，老向也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幫她抹眼淚，艾茉卻倔強地躲開了。

“現在，就像是那最黑暗的夜，最絕望的井底，只要我們不放棄，相信依然會看到那片星光的。我是不會離婚的。”老向懇切地說。

“我，我也沒說現在離婚，為了孩子，做什麽決定，我都會慎重考慮的，就當現在是試離婚吧！”

老向無奈地苦笑一下：“什麽試離婚？說得那麽悲觀，為什麽不是試和好呢？”

艾茉沒再争辯，說：“你怎麽理解都行。我累了，花生米也該休息了。”她下了逐客令。

老向自覺起身，把孩子交給她，吻了吻花生米的小臉蛋，也想吻吻艾茉，可一看到她一臉冰霜的樣子，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老向一走，艾茉的眼淚就洶湧成兩道江。

關于“試離婚”這個想法，艾茉事後和姜黎黎也說過，姜黎黎不敢茍同：“試離婚？離婚前搞個彩排？這都是幾年前的噱頭了，你還信這個？婚姻有了距離，愛情哪裏還有土壤？你以為這是挽救婚姻的救命稻草，其實是加劇婚姻解體的催化劑，你這不是給人家會情人找了個保護傘嗎？你這不是要把老公往別的女人懷裏推嗎？再說，男人要真變心了，趁着這機會轉移財産怎麽辦？到時你人財兩空，哭都沒地方哭去。”

艾茉被說得心煩意亂，頭腦發暈，她茫然了，忽然也懷疑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錯了？這樣不對，到底怎樣做才是對的？

無論對錯與否，艾茉的離婚演習正式開始了。

老向負責的那個項目工期接近尾聲，沒那麽忙了，他開始每周回來過周末。每次回來也不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一趟超市，買一堆東西，花生米的奶粉，米粉，嬰兒磨牙餅幹不能少，蔬菜、水果、面包、蛋奶也沒忘記，連衛生紙，濕紙巾都沒拉下，臨走的時候，又幫艾茉拿了兩包衛生巾。回到小區停好車，提着大包小包上樓，也沒進家門，轉身敲905的門。

花生米睡着了。艾茉正在做飯，炸醬面，肉醬已經炒好了，水開了，正要下面。

老向把東西歸置好，很不客氣地說：“給我也來一碗，餓了。”

艾茉眼皮也沒擡，說：“沒你的。”

老向的略顯尴尬，嘀咕道：“小氣。”

話雖如此，可她下面的時候，還是猶豫了一下，多下了一把。煮好面撈出自己的，鍋裏還剩下很多。拌好炸醬，坐回沙發，老向正在幫忙收拾茶幾。有了孩子，艾茉再不是以前那個完美主義者了，潔癖這毛病也不治自愈了，茶幾上的雜志，玩具，食物袋子亂放一氣，地板上也是，花生米現在喜歡扔東西，把所有觸手可及的東西都被她扔在地上，然後得逞一般咯咯笑着看媽媽撿起來，再扔，再撿，孩子樂此不疲，艾茉不耐煩了，有時轉身忙其他事也顧不得撿了。

艾茉打開電視，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老向收拾完了，坐在旁邊。電視裏正在播放一個美食節目，看得人口水直流。

艾茉吃完，将碗放在茶幾上。老向忙起身去收：“你歇着，我去洗。”

艾茉這才悠悠地開口：“想吃自己盛去，鍋裏還有。”

老向屁颠地跑去盛飯了，心裏一邊美着，嘴裏一邊嘟囔着：“早說嘛！面都坨了。”

盛好面坐回沙發，老向一邊皺皺鼻子做深呼吸狀：“太香了！”一邊抱怨道：“要是有一頭蒜就好了。”

一擡眼，艾茉摸了一顆蒜放在他面前，說：“吃完記得漱口嚼口香糖，否則就別親我的花生米。”

這話艾茉以前常說，不過臺詞稍有不同，那時說的是：“吃完記得漱口嚼口香糖，否則就別親我。”想到這裏，老向不由自主地想起床上那點親親抱抱愛愛的事，一想到這事，身體某處就揭竿而起地抗議起來，在這種分居的狀态下，光天化日，有這種邪惡的念頭，老向的臉有點發燙，于是心虛地為自己找借口：“你是不是沒開空調？別為了省點電費讓人受罪啊！”

“開了啊！”

“那怎麽還這麽熱？”

老向這麽一說，艾茉似乎也覺得有點熱，她看看空調，拿着遙控器擺弄了一下，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是不是空調有問題了？”

“等會兒我看看。”

吃完飯，老向自覺去查看空調，這一查看還真的差出點問題，防塵罩太髒了。他把防塵罩三兩下卸下來，拿到衛生間洗，轉頭對艾茉說：“這防塵罩要經常清洗，上面聚集了大量黴菌，螨蟲，灰塵，時間長了，不及時清理，随着空調風再吹到空氣中，人很容易生病的。”

艾茉想也沒想就随口回答：“我怎麽會拆那個玩意兒，這種事不都是你男人做的嗎？”

話一出口，她馬上有點後悔，自己不是逞強還準備做獨立堅強的單身媽媽嗎？離開男人這點小事都搞不定？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潛意識裏，其實是一個依賴性很強的女人，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做好離婚離開老向的準備。

老向只是諱莫如深地笑笑。

清洗防護罩的時，老向又發現水龍頭有點漏水，于是又找工具修了修。

艾茉在一旁吃水果，用一種冷靜而迷茫的眼神看着他，心裏升騰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那種感覺，很陌生，卻又仿佛似曾相識。雖然面對的還是這個人，可是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以前覺得理所當然的一切，現在變得格外溫暖。

老向也恪守着一個無言的約定，看望完孩子和艾茉，就回到對面的家裏，并不會糾纏她，打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