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辛宛急着出來找狗,衣服也套得匆忙,随意趿了雙人字拖。宋珩拿了把黑色雨傘,傘面很寬大,足夠遮蔽他們兩個人。
外面小雨,地面上鋪着淺淺一層水灘,雨敲在上面,水裏兜着的雲就碎開。辛宛踩到水面上,圓白的腳趾濺了髒水,有些濕滑。
他彎着身體看附近的草叢樹底,叫着:“球球!”
其實球球應該算野狗,沒主來馴養,只不過比起其他野狗來說更加溫良,膽小了些。辛宛剛從醫院醒來時不愛說話,所有的話倒是都對着一只狗傾倒幹淨了。常常是他坐在草坪上,球球趴在他面前,胡言亂語也沒關系,總歸狗聽不懂。
球球不像他的寵物,更像類似家人的存在。
現在球球不在身邊,辛宛難免不安。
圍着漱月裏找了幾圈,幾乎每個犄角旮旯都尋了個遍,但依舊沒找到球球的蹤跡,辛宛聲調都在發顫,喊“球球”的聲音明顯啞了些,焦慮肉眼可見。
天快黑了,沒再下雨,宋珩收了傘,“先回家,我讓保安處的人留意一下。”
“要是丢了怎麽辦啊?”辛宛喃喃低語,“都怪我,我不該随意開門的,還有個人踩到了球球尾巴,它肯定吓壞了,它還沒吃飯。會不會被賣狗肉的抓走了?”
宋珩沒有說話,這種可能性的确存在。
無功而返,因為道路積水,保姆來也不方便,于是叫了小區外一家烤鴨店的外賣,不到十分鐘送到了。辛宛咀嚼得很慢,吃得也很少,幾乎剩了一半。
“保安處的人找到了會和我說,”宋珩打破了沉默,說,“你今晚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辛宛“嗯”了聲。
避免多想是很難的,人只要空閑下來,思緒就會活躍。辛宛洗了澡,宋珩拿了筆記本電腦和碟片過去,打算在睡覺前給他找部電影,用其他事情來占據空間。翻找電影時,他突然聽見辛宛叫他:“三哥。”
宋珩輕應了聲,電腦屏幕的光折射在眼中。
“我是不是進過同性戀矯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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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珩在觸摸板上劃動的手停住,側目看過去。辛宛坐在床上,眼睛像盛着水,那麽直溜溜地看着他。
辛宛又問他:“我是同性戀嗎?”
宋珩又垂眼看電腦屏幕,搜索關鍵詞,“不是。”
“那我為什麽會進矯治中心,”辛宛說,“我為什麽不記得?”語氣茫然,“我到底忘記了多少東西?”
電影找的是《羅馬假日》,53年的黑白影片,奧黛麗?赫本的經典作品,宋珩點開全屏,“忘記得不多。”他把筆記本調好位置,“值得記住的東西不會被忘記,所以不需要在意你到底忘記了什麽。”
辛宛還想說什麽,宋珩卻關了頂燈,只留了盞床頭燈,在昏暗中似乎看了他一眼,辛宛怔怔看着他離開,而電腦屏幕上的奧黛麗?赫本正從床上一躍而起,像蝴蝶一樣拎着裙角逃離城堡。
辛宛又做夢了。
自從他在醫院醒來,夢就沒有斷裂過。美夢甚少,噩夢居多。
像《羅馬假日》一樣的黑白場景,木偶一般的人呆滞地坐在他身邊吃飯,忽然窗外影子落下,像片巨大的葉子歸入土壤,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聽見一聲尖叫。
“李圓跳樓了!”
辛宛驚醒。這次的夢不再如壓碎的餅幹碎,在他醒來後,夢依稀記得五六分。恐懼直到天亮才散去,辛宛分不清這究竟是否真實發生過,畢竟他不認識叫做“李圓”的人。
這天是周日,宋珩待在家裏,陪着辛宛出去找狗,但毫無收獲。
辛宛覺得自己好像在虛幻中,沒有接觸地面的實感,有些恍惚。在卧室寫作業時,他劃弄手機,看到了方意川昨天早上給他發的短信,說:辛宛,雨下太大了,我媽不讓我出去,我能明天再去你家看狗嗎?
辛宛回複:不要來了,球球生病了,病好了你再來。
除了那條短信,辛宛發現自己手機裏多了條通話錄音,昨天上午的,時長只有少十分鐘,或許是他不小心按到的。辛宛遲疑了下,點開了錄音。
宋珩能察覺到辛宛的心情低落,胃口也很差,晚飯只随意吃了幾口,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不擅長安慰,所有的負面情感并非只言片語能解決的。雖然不喜歡狗,但宋珩能理解辛宛的傷心,任何陪伴的不再都意味着習慣的缺失,再去适應是痛苦而煎熬的。
臨睡前,宋珩習慣沖了澡,只是懶得把頭發吹幹。剛要按滅床頭燈時,他聽見了敲門聲,“篤篤”。
“進來。”
辛宛穿着藏青色的純棉睡衣,推開門,宋珩這才看見他懷中抱着的薄被與枕頭,他局促地站在床邊,手指扣緊了些,低着頭,聲如蚊叫:“哥,我今晚能在你屋打地鋪睡嗎?”
宋珩問:“為什麽?”
“我感覺有點喘不過氣,”辛宛聲音很輕,背脊微弓起,枕頭擠壓在胸膛前的位置,“這兒像有石頭壓着,很難受。我總覺得半夜會死掉,所以想和你一起,這樣說不定你可以救下我。”
宋珩皺了眉,抽出他懷裏的枕頭與薄被,放到了一邊。
辛宛還沒有反應過來,脖頸忽然一熱,宋珩輕扣住了他的脖頸,虎口抵着喉結,拇指指腹按在跳動的動脈處,辛宛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大腦一片空白。
“不用打地鋪,”宋珩收回手,看了眼身側的位置,“床夠兩個人。”
辛宛“嗯”了聲,磕絆說了句“謝謝哥哥”,忙抱起了他的枕頭和薄被,繞到了床另一側。
有那麽一瞬間,辛宛誤以為他是想殺了自己,畢竟周圍昏暗,他看不清宋珩的眼神,只能看到他抿着的嘴唇與下颌的弧線。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宋珩是在感受他的心跳。
辛宛沒有騙他,他這兩天都心跳不正常,但方才宋珩捏住他脖頸時,心跳的頻率驟然更快了,這讓辛宛有些茫然。
床的确夠大,他和宋珩之間隔開了約莫一個半尺子的距離。
燈滅暗下來,宋珩這麽多年一直一個人睡,身邊忽然多了道呼吸,不太習慣,閉着眼也毫無睡意。
身側的辛宛翻了幾個身,顯然也沒睡着。
忽然手一涼,宋珩看過去,借着薄薄的月光,看到了辛宛抓住了自己的手指。
“哥,你還沒睡吧,”辛宛聲音是很柔軟幹淨的少年嗓音,“我能和你說話嗎?”
他顯然沒有意識到“握住手指”的暧昧感,宋珩“嗯”了聲。
“你昨天上午來救我的時候,外面還在下很大的雨,你……”辛宛垂下眼,捏緊了他的手指,“你是怎麽來的?”
宋珩:“問這個幹什麽?”
“你是淋着雨跑過來的,從稻三路,是嗎?”辛宛說得有些着急,“我只知道你來救我,電梯門開了,但後面的事情我記不清,腦子很亂,也不記得我說了什麽。就記得你的眼神很兇,身上很冷,然後就沒有了。我是聽到手機通話錄音知道的,你跑的時候呼吸聲很重……”
他忽的松開握住宋珩的手,去碰他的頭發——宋珩的頭發還是冷濕的。
辛宛聲音有些啞:“是不是很冷啊?”
宋珩他回想起自己那天的舉動,很愚蠢,不顧一切,就像他幾年前那樣莽撞。
但他當時什麽都沒想,只是把車子扔在那兒,漫天的雨将他澆個濕透,眼前水蒙蒙,只記得跑時劇烈的心跳與呼吸,疾馳的風,錯覺讓他認為全世界的雨都在他的頭頂降落。
沒有必要和辛宛說這個,像邀功。
他太多次越過一開始給自己劃定好的界限了。
宋珩握住他的手,撥到了一邊,聲音平靜:“很短的距離,只是擔心家裏的東西被偷,不要多想了。睡覺吧,我困了。”
辛宛還有好多話想說,他能輕易揭穿宋珩的謊言——明明跑了很長時間,衣服都沉甸甸的。如果是怕家裏的東西丢掉,那完全可以報警或者叫保安,那都比跑來要安全,要快捷。
但宋珩翻了個身,背對着他,顯然不想再說。
辛宛攏了攏手指,小聲說了句“謝謝你”,噤口不再言語。
等辛宛呼吸綿長,已然睡着時,宋珩也毫無睡意,他躺在床上出神,幾乎快到淩晨時,才打算下床去拿安眠藥。
安眠藥放在旁邊的小櫃子裏,宋珩翻找時動作很輕,卻忽然聽見床上傳來的夢呓聲。辛宛在做噩夢,頭幅度輕微地擺動,呼吸急促,氧氣不夠似的,口中話語含糊不清,鬓角都濕了汗。
“辛宛,”宋珩按開了床頭燈,坐在床側出聲,晃了晃辛宛的肩膀,“辛宛!”
辛宛驚叫一聲,猛地醒過來,眼角的淚水還在慢慢朝下流,他看向宋珩,迷迷糊糊的,“對不起,哥哥,我是不是又亂叫了,不好意思,我做噩夢就老是這樣……”
宋珩皺了皺眉,做噩夢是人難以避免的事情,但高頻率的噩夢并不正常。
“哥,我心跳好快啊,”辛宛摸黑攥住了他的手腕,往自己左胸前放。宋珩還沒反應過來,手心便碰到了柔膩的皮膚,以及下方的一點……難以言明的地方,辛宛渾然不覺,很困頓的模樣,“你試試,真的好快。”
應該是方才辛宛亂翻身的緣故,睡衣扣子解開了兩顆,因而露出了皮膚。溫熱的,心跳聲悶悶地傳過來。
都說五指連心,那一瞬間,宋珩幾乎有種他們的心跳聲相通的錯覺。
同樣的熱烈。
“知道了,”他抽回了手,從櫃子裏翻出藥,扔給了他,“去倒杯水吃藥。”
辛宛清醒了些,揉了揉眼睛,問:“什麽藥?”
“降心率的。”
辛宛“哦”了聲,乖乖出去倒水吃藥,但時間很短,宋珩煩躁地揉了揉頭發,聽到關門聲響起,辛宛又爬上了床,“哥,來睡覺了。”
“你睡吧,我去洗澡。”宋珩站起身。
降心率的藥有助眠的效用,辛宛困頓得睜不開眼,“洗澡幹什麽啊……”
“太熱了,”宋珩冷靜地回應,把床頭燈關掉了,“你睡吧。”
辛宛“嗯”了聲,閉上了眼,呼吸很快綿長。
作者有話說:
這章好長!真牛啊我(感慨
明天是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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