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守歲夜過了,第二天仍是無事可做。

辛宛貪了個懶覺,十點多才起床,吃完早餐又拿了牽繩去遛狗。空氣中餘留着燃放炮竹的味道,路上有拜年串門的人家,球球不知道怎麽了,企圖朝小孩沖過去,辛宛險些沒拽住繩,但還是平白惹了小孩紅了眼,吓得縮在了媽媽的身後。

“不好意思,”辛宛忙道歉,連說了好幾遍,等人群走了,他這才半蹲下身,敲了敲球球的腦袋,“你在幹什麽啊?”

球球舔了舔他的手背,讨好地蹭他的膝蓋,回了家又成了老樣子,只不過沒找到座墊——座墊早就藏起來了,放到了櫃子裏——于是轉而去咬塑料袋,辛宛費了好大勁才給扯下來。

“你氣死人了,”辛宛掰開它的嘴,看還有沒有塑料袋,“這個能吃嗎!”

球球晃了晃尾巴,繼續翹着後小腿蹦跶,叫了幾嗓子,又去咬東西了。

在守歲夜,辛宛對新年幻想過許多,他打算做一頓火鍋,還想着去買一捧花,讓這一天有些儀式感,而實際第一件事卻是要帶球球去做絕育。這件事是前幾天就有打算過的,也咨詢過醫生,無非去之前不要禁食禁水。

球球是條公狗,這還沒到發/情期,已經很鬧騰了,到了的話,估計管不住。

辛宛翻出了自己的工資,估摸着應該足夠。如果不夠,他只能拆紅包了。

去醫院前特地給球球洗了次澡,它倒是渾然不覺,自以為白天能出去跑兩趟,出門的時候撒歡子跑得快。選擇的醫院是市中心的公立醫院,先前來這裏處理手部傷口的時候,辛宛注意到旁邊有寵物醫院。

寵物醫院春節也沒有關門,但明顯人并不多,辛宛推門進去時,聽見了聲狗叫,挺奶的,還有酒精的味道,登記完手續,又帶着球球去做各項檢查。

中途辛宛悄悄問護士:“我在網上看說,送寵物去絕育的時候要演戲,不然它會恨主人,所以我也要演一下嗎?怎麽演?”

“從哪兒看的啊?這年頭不是個演員,還不能來給狗狗絕育了,”護士樂出了聲,“不用,絕育的時候你別在旁邊,別送進去,它看不着就成,這樣就不記恨你了。”

辛宛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于是在做最後幾項檢查的時候離開了,臨走前看了眼它的蛋蛋,嘆了口氣。也沒有離開太遠,還是在醫院附近晃蕩,坐在長椅上發着呆,看鴨蛋青的天色。

等了十七分鐘,辛宛站起身,估摸着手術大概已經進行一半了,剛要繞路走回醫院,忽然聽見似乎有人在叫他。

“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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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熟悉的嗓音,但卻又感到陌生,辛宛茫然地看過去,看到了中年男人的身影,還有他牽着的孩子,男人走得近了,上下打量着他,嘴唇哆嗦着,又叫了聲“小宛”。

辛宛腦袋裏是空白的,但本能比思想反應要快,他聽見自己不可思議的聲音:“爸?”

這一聲很久沒有叫過了,很生疏。

辛宛不記得上次叫是在什麽時候,只記得父母是什麽時候離異的,應該在七八歲的年紀,他只記得漫無邊際的争吵,父親的香煙,還有母親摔砸碗碟的聲音。

辛宛記得母親給他的評價:窩囊廢、窮老實、一棍子打不出個屁、烏龜王八。

的确是沉默的,比起母親來,父親辛向東并不愛說話,是鈍的,但會在争吵的時候把他抱到一邊,安撫地揉揉他的頭發,說“等會兒好好寫作業”,年幼不知事,卻也知道恐懼,辛宛只會點頭,說“好”。

離婚的契機他并不清楚,辛宛還記得辛向東離開的那天,黃昏把背影拉出很長的一道,孤零零地立着,臨走時摸了摸他的頭發,目光裏隐藏許多情緒,不分明,最後一句話是笑着說的,說:“爸爸媽媽離婚了,但是爸爸還是愛你的,知道嗎?”

知道的。

但這句話當時未能說出口,此後經年也未能有機會說出,他住在奶奶家裏,媽媽在外打工,辛向東也很少回來,處理奶奶後事的時候回來了一趟,和母親又是吵了一架,其他時候便見不到了。

如今再次見到,辛宛除了空白沒有其他的反應,企圖從那張臉上看出以往的痕跡來,辛向東變老了,拉着他的手繭子很多,話語帶着口音:“我找了你好久。”

“你怎麽在這兒……”辛宛遲疑着開口,“你不是在南邊打工的嗎?”

“今年才剛回來的,你妹妹她要上學,得在這邊上,就回來了,”辛向東笑起來時臉上的褶皺很明顯,“我打聽過好多人,都不知道你擱哪兒,這回你妹妹感冒了,我看着這邊的人像你,看了好久才敢出聲叫你,還真是你。”

辛宛低頭看那個小女孩,大概四五歲的模樣,眼睛很黑,怯怯地擡頭看他。

“你有空嗎?你要是有空,我請你去那邊肯德基吃飯,咱聊聊天。”

辛宛搖搖頭,指了指不遠處的寵物醫院:“我帶狗來絕育的,等會兒就做完手術了,可能沒辦法去外面吃飯。”他猶豫了下,拿出手機,“我加下你微信吧,等有空再聊,行嗎?”

辛向東有些為難:“我不會使微信,要不你給我手機號碼吧。”

“行。”辛宛應了聲。辛向東用的手機有些卡頓,光輸入密碼進入頁面便花了很長時間,等存上號碼,又擡眼看他,嘴唇嗫嚅幾下,“那我不耽擱你時間了,你忙着,等過幾天再聊,過幾天有空。我先帶你妹走了。”

辛宛只是“嗯”了聲,等人走了,才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攏緊、松開,重複着這兩個動作,地上有掉的幹枯松果,風一吹就咕嚕地滾,眼前什麽都沒有,像是做了場夢,不太真實。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這才走向寵物醫院。

球球做完了絕育,頸部戴着伊麗莎白圈,神情很蔫的樣子,趴在床上爪子也不動,護士說了什麽,辛宛也不太能聽進去,只是點點頭。下午也待在寵物醫院,拿了營養膏給球球吃,留置針管要等到第二天才能自行拔除,等拿了藥,辛宛這才抱着它回家,不停地摸着狗毛。

原本火鍋與鮮花的計劃已然實現不了了,辛宛又煮了速凍水餃,然而只吃了五六個,又去抱着球球,觀察它的反應——除了興致不高之外,似乎并沒有其他反應。

今晚宋珩的視頻電話來得要晚,辛宛并不想接,他猜測自己笑不出來,但又舍不得挂掉,接起來的時候深呼吸了好幾下,這才接起,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又拍球球給他看,宋珩穿了件牛仔外套,看起來像是大學生,他說:“看起來不太開心。”

“畢竟沒有蛋蛋了,”辛宛嘆了口氣,“蛋蛋都沒了,它怎麽開心?”

“那你呢。”

辛宛愣了下:“我?”心想,我的蛋蛋還在啊,問這個幹什麽?

宋珩問:“不高興?”

“沒啊,”辛宛下意識地否認,卻又覺得鼻腔發酸,裝不了開心,索性也不笑了,手指點着伊麗莎白圈,低聲說,“我可以以後再和你說嗎?如果今天說的話,我怕我會對你撒謊,我不想跟你說假話。”

宋珩許久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的發旋,說:“好。”

決定去見辛向東是在第三天。

球球絕育後的事情處理好,這才發了短信。約定見面的地點是在人民廣場地下一層的肯德基——辛向東對此似乎很熱衷。時間不到飯點,十點出頭,辛向東卻早早在那兒等着了,餐桌上點了許多吃食,都是小孩子愛吃的品類,這次沒有帶小女兒。

辛宛仍覺得不自在,低聲叫了聲“爸”,發音總覺得奇怪,這才坐下。

“哎,我點了吃的,你要是餓就吃,”辛向東把奶茶推過去,“小若喜歡喝這個,你們這個年紀應該都喜歡的吧?”

辛宛對肯德基這類的快餐店并不熱衷,卻還是接了過來,塑料吸管紮進去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攪拌了幾下,一時也沒有人說話,氣氛尴尬而僵持,只剩店內英文歌曲的聲音,辛向東又給他擠番茄醬,說:“上回見你的時候你還高二,轉眼都這麽高了。”

那是處理奶奶喪事的時候了,辛宛還是捏着吸管攪動:“沒長很多。”

“你現在是……”辛宛斟酌着詞彙,卻還是沒有找到合适禮貌的描述,只好繼續說,“是又結婚了嗎?你女兒看起來很乖。”

“哎,前幾年就結啦,孩子他媽是在工地上認識的,也不認識多少字,但教育小孩還挺有耐心的,也跟我一塊來西灣了,以後可能就住這兒了,”辛向東猶豫了會兒,說,“其實你妹妹她還小,也不到上學的年紀,我來這兒是聽說你媽媽死了,沒個人給收拾,也沒人照顧你,我尋思也是夫妻一場,就來了。”

關于母親離世的事情,辛宛知曉的并不多,他那時還在矯治所裏,與外界是完全隔離開的,在緩慢恢複記憶後,他也沒有去探知,甚至刻意去回避。

辛宛低聲問:“她是怎麽死的?”

“尿毒症死的,聽醫院的說,之前是慢性腎炎,後來惡化了,一直在做透析,那天血壓太高了,血管崩裂了,人就沒了,”辛向東把番茄醬推到他那邊,“你吃薯條,聽小若說蘸這個好吃——其實你媽她有錢去治的,她不去,人死了錢又帶不走。”

心髒酸脹得疼,像有只手攥住了,讓他喘不過氣來。辛宛想說不是的,不是的,她的錢是花了的,花在了他的身上,高中時讓他學習美術,大學時給他支付學費,後來用來支付矯治所每月高昂的費用,用來治療她兒子的同性戀病。

“我看着新聞了,你們那個事鬧得挺大的,好多報紙都有,”辛向東仔細察量着他的神色,放輕了語氣,“我知道你媽把你送矯治所這個事,是你媽太沖動了——”

“她不是沖動,”辛宛猛地打斷了話語,目光緊緊地盯着他,聲音不自覺得提高,“她就是恨我,就是想殺了我!”

作者有話說:下一更在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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