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黑月光要破産

賀铮吃飯時很安靜，全程幾乎不怎麽說話，時家在餐桌上沒有食不言的講究，常常邊聊邊吃，時嶼又是個話多的，這樣默不作聲地吃飯，反而會讓他有些別扭。

而且他有問題想問賀铮，期間便無意識的頻頻往對方臉上看，坐在他對面的賀铮想不發現都難。

“有話要說？”賀铮放下勺子問。

時嶼唔了一聲，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有些欲言又止，“我是想問問，老板你打算怎麽處理抄襲這件事，但……”

時嶼摳了摳手指，睇給他一個眼神，讓對方自行體會，畢竟他一個剛來公司的小萌新，問這些不太合适。

賀铮勾了下唇，“怕影響我吃飯的胃口還是怕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惹我不愉快？”

“都有。”時嶼說。

賀铮盯着時嶼，發覺這小孩怪有意思，“那你覺得我會怎麽處理？”

“我不知道，”時嶼先是搖了下頭，默了幾秒又道，“上午那會兒我在網上查了查，張編說的沒錯，法律對抄襲這塊的判定還不嚴謹，我們公司若真請個這方面厲害的律師打官司，不一定沒有贏面。”

“但是……我看了扒皮貼，張編确實抄了，而且抄了不止一家，如果因為律法不完善而贏了官司，那不是耍無賴麽。”

說到後面，時嶼手摳着木筷上的毛刺聲音小了很多，這些話不中聽，不應該随便說，尤其不應該當着老板的面說。

可時嶼忍不住。

然而說完時嶼又有點慫，不怎麽敢看賀铮，賀铮卻并沒有生氣，只有些意外地盯着時嶼瞧了幾秒，笑道，“沒想到你還挺有正義感。”

時嶼聞言有些不好意思，當他生出赧然這種情緒時，肢體動作就表現為喜歡抓頭發，手剛擡起，卻被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手上全是醬汁，就往頭上抓？”

低沉的笑聲自對面傳來，時嶼這才反應過來，頓時更加尴尬，自己先笑道，“艾瑪，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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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铮也笑，見他回過神，順勢把手收了回去。

為了消弭窘迫，時嶼抓了個螃蟹鉗子在手上，輕聲咳了咳，續上先前的話，“就，我之前有一個很喜歡的漫畫家，他的作品被另一個人抄襲了，但抄襲者不承認，而且那人在圈子裏挺有名，那狗逼慫恿粉絲網曝漫畫家，逼得他封筆自殺。”

“聽說到現在，漫畫家因為嚴重抑郁還呆在療養院，我最喜歡的他的一部作品如今只更到一半，可能永遠都等不來結局。”

“所以，”時嶼看賀铮一眼，實話實說道，“我還挺讨厭抄襲的。”

時嶼說話時，賀铮一直在認真聽着，他的指尖輕輕點着桌面，等時嶼說完，他暫時沒吭聲，像是在思考，又仿佛在重新審視坐在面前的這個小男生。

時嶼低着頭，沒看賀铮，只眼角餘光瞟着男人修長的手指——果然好看的人哪裏都好看，那手骨節勻稱，纖細有度，是拿出去，完全能兼職手模的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指甲顏色不是健康的粉色，而是微微有些泛白，摸在人身上也冰冰涼涼的，明顯身體不太好。

呦！他中指上還有個小月牙？

時嶼心中好奇，忍不住伸手過去碰了碰。

“嗯？”

“你這裏是紋身麽？”

跟着他的視線看到觸碰的位置，賀铮笑道，“不是，是跟人打架留下的疤。”

“啊？你還打架啊？你不是好學生麽？”時嶼有些吃驚。

賀铮挑眉，“誰說好學生不打架？”

言罷，又慢悠悠地接了一句，“你好像對我很了解？”

時嶼小心髒頓時一抖，圓話道，“我之前讀的大學就在你學校隔壁，你是你們學校的名人，我就聽說了一些。”

賀铮沒看過時嶼的簡歷，聽到兩人是鄰校，微微有些訝異，再聯想到時嶼初見罵自己混蛋，他終于肯定，這小孩跟自己一定存在一些“緣分”，便故意揶揄道，“只是聽說？”

這下時嶼安靜如雞，死活不張嘴了。

賀铮也不是非要了解他跟時嶼之間的“緣分”，逗了下人，又重新把話題扯了回來，“如果你是公司負責人，你會怎麽處理這件事？”

“道歉，賠償。”時嶼立馬說。

“那如果我請人打贏了官司呢？”賀铮又問。

聞言，時嶼有片刻沒說話，他擡頭看着賀铮的臉，不知道老板只是随口一問，還是真的想聽他心裏話。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可能會有些失望吧。”

這話聽着比剛開始見面時還唐突，你才來幾天啊，對公司有多少感情，你就失望，所以一說完，時嶼就留心着賀铮的反應。

賀铮卻沒多大反應，只唇邊微微帶了笑，點頭，“知道了。”

之後的兩天，公司一直沒動靜。

終于，周五早上，泡泡游戲開發的官博向被抄襲的電影公司和小說作者、編劇，還有粉絲，玩家等，發了道歉申明，并下線了這款手游，開啓了全通道退款。

下午，賀铮再次組織了一次全員會議，時嶼抱着記錄本神情輕松地去參加，有位敢作敢當，敢承認錯誤并改正錯誤，願意為錯誤買單的老板，他與有榮焉，腳下走路都帶風。

然而賀铮開場的第一句話卻是，“我打算解散公司。”

一石激起千層浪。

時嶼整個人都懵了。

他沒想到賀铮的開場白竟然會砸出這麽一個驚天通知，縱觀其他人，臉上也都挂着跟他一樣的吃驚。

除了財務主管。

泡泡游戲開發的財務主管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據說跟賀铮是校友，他接過賀铮丢出的巨雷，站起身朝大家詳細解釋道，“賀總這幾日跟天宇影業，還有其他幾位被抄襲作者私下有過接觸，已經跟對方達成了初步和解，和解條件是先道歉，再賠償，并永久下線《星際重監》這款手游。”

他推了推眼鏡，在衆人難看的神色中繼續說，“想必大家昨晚應該也看到了官博消息，下線手游，勢必就得把之前買過它的玩家的錢全部退回去，加上給各方的賠償金，總額大概在八千五百多萬，而我們公司賬上能拿出的錢只有三千萬。”

所以公司要背半個億的負債。

所以公司運營不下去，賀铮打算散夥。

會議室內的氣氛變得比上一回還要讓人窒息，有幾個同事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後又沉默地垂下了頭，這金額太大，他們月薪族，也無能為力。

“我們……”半晌，有位核心骨幹出了聲，“只要我們再做出一款跟《星際》同水準的手游，不愁翻不了身吧？”

“以我們的團隊能力，想要做出類似《星際》的手游，至少要耗時半年，而從前期的開發投入到後期宣發營銷，至少得要這個數。”

財務主管伸手比出一根手指，那人便也不吭聲了。

“就這樣定了，張峰和陶奇正自離，其他人我會按照勞動法規定的三倍賠償金給到各位，從明天開始，你們可以自行去找新工作，什麽時候找到新工作，什麽時候來找我批離職，在找到新工作前，我會照常給你們發工資。”

賀铮指尖點了點桌面，神情依舊懶散，話音也不疾不徐，“如果各位沒異議，現在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張峰是涉事編輯，自然不敢有異議。

賀铮給到其他人的豐厚補償，也叫人無法多說半個字。

只有陶奇正悻悻地想說點什麽，但他身為《星際》的項目經理，當初就是他拍案用張編的本子，因為跟張編關系好，也沒有仔細審查，在這件事上，他跟主要責任人張峰一樣，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因此，剛一張嘴，他又自己難為情的咽回了聲音，只面紅耳赤地沖賀铮鞠了個躬，“對不起，賀總。”

又轉身朝大家彎了彎腰，率先奪門而出。

他一走，張編劇臉上更是火辣辣的燒得慌，也連忙落荒而逃，其他人見首位的賀铮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也都沉默着一個接一個的離開。

時嶼留在了最後，此刻他心裏五味雜陳，不知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他出生優渥，又受盡寵愛，做事只憑本心，可萬萬沒想到，要不違背良心，付出的代價竟是如此慘重。

轉眼之間公司将将破産，他也即将成為失業青年。

“怎麽了？心情不好？”突然頭頂被揉了一把，賀铮的聲音自前方響起。

時嶼擡起眼，自下而上看着賀铮，從他的角度能看到賀铮眼下有兩道很清晰的卧蠶，濃長的睫毛垂下來，顯得他墨黑的眼神很專注，也很包容，好像什麽心事都能說給他聽。

時嶼心裏有些難受，不知是為自己還沒過試用期就要失業而沮喪，還是為賀铮感到惋惜。

前幾日跟賀铮聊的時候，對方一直很平靜，讓他誤以為這件事挺好解決。

“沒其他辦法了嗎？”他問賀铮。

賀铮眨了下眼，又抓了抓他頭頂的卷毛，“開心點，羊毛卷都耷拉下來了。”

原本這會他應該是心情最差的一個，但反而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平靜，好像對他來說，公司破産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

“創業就這樣，”他靠坐在旁邊的會議桌上，反過來淡聲安慰時嶼，“起起伏伏很正常，沒必要傷神。”

他的安慰并沒有起到多少作用，時嶼直到晚上睡覺時，還焉耷耷的。

比起自己将再次失業來說，無法與賀铮一起共事，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這位黑月光更讓時嶼情緒低落。

果然他跟賀铮緣分淺薄。

也不知道下次找工作還能不能找到像賀铮這麽帥的老板？面試的時候如果自己提出看看老板長的如何，會不會被人當成神經病趕出去？

還有一點，時嶼沒法給任何人說，就是他能接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卻特別不能接受賀铮失敗。

賀铮是他放在心尖觸手不可及的朱砂痣，黑月光啊。那麽優秀的一個人，他們學校學神級的人物，多少老師的寶貝疙瘩，怎麽就有人舍得害他，讓他的心血毀于一旦呢？

不自覺地時嶼心中生出了一股子戾氣，他很少厭惡一個人，但此刻卻很想把那個抄襲的張編噴個狗血淋頭。

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半夜爬起來，在自己朋友圈發了條：【抄襲狗，我去尼瑪。】

發完終于舒服了一些，時嶼把手機往旁邊一丢，閉上了眼。

次日一早，時嶼看到有好些人給他點了贊，賀铮還評了一條：【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