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單眼皮與黑發

那好像是一個玩笑,我跟向梧誰都沒有當真,但偶爾,還是能覺察出,我們之間的氛圍還是有一定程度上的變化的。

那之後我又跟他做了好幾次,大概因為我這裏夥食不錯,漸漸地他也不那麽硌手了,我将手臂排在腦後,默不作聲地望着他在我身體上起起伏伏的樣子……那雙眸子是漆黑的,臉頰微紅,失神一般望着我。

他喜歡在做這事的時候看着我的臉,那樣會給他帶來滿足嗎?我不知道了。

其實我向來都是一個比較寡欲的人,特別是在畢業後下定決心要“一鳴驚人”以後,單身的生活讓我覺得沒什麽不好,我也不會因為所謂的“寂寞”而放任自流。

但無疑,跟向梧在一起之後,我就擁有了穩定的性生活,我驚奇地發現這或許的确能夠很大程度上地緩解我工作上的壓力,待人處事方面也不再那麽容易暴躁,那種偶爾厭世的情緒也很少再侵蝕我的大腦了。

我并沒有告訴向梧他的這些“功勞”,但我不介意因此對他更好一些。

老實說,像我這種做什麽都無所謂的人,在當時也是從沒想過要跟一個人天長地久的,即使一直以來我都跟向梧相處得不錯。

我想,我大概會在他寫完劇本後就跟他分手吧。

這麽說的确蠻渣的,可依照向梧的性格,在劇本寫完後他也很可能覺得自己不再有理由留在這裏,而我也想不出任何挽留他的說辭。

當我與他再不能住一起,“分手”這種事,就應該是理所應當的吧,人就是這樣,關系往往是階段性的,因為需要而狀似和諧地在一起過,而當那份“需要”已經成為過去時,就免不得會漸行漸遠。

我點燃一根煙,十分理性且堪稱冷漠地縱觀整件事情的開頭和結尾,并自認為自己的這番分析不會出任何錯誤。

向梧偶爾會抽走我手中的煙,其實我看出他并不喜歡我抽煙,雖然他從不明說。

這次,他眯起眼,極度暧昧地凝望着我,将我抿過的煙嘴含在口中,他吸了一口,馬上蹙起眉,将煙霧吐了出來,“不好吃……我記得你以前是不吸的。”

對,我以前的确不吸,後來因為工作壓力的增大才漸漸開始依靠一些外物,但在那時我還沒來得及成瘾。

“你怎麽忍心這麽對你自己,這帥的一張臉,想想以後可能會頂着一口黃牙,簡直是災難。”說着,向梧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臉貼近,緩而慢地吻住我。

我敢說,如果是旁人用什麽別的方式來勸我不要怎麽做,那麽我會用實際行動告訴他你算老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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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向梧的這番話,的的确确地打動了我,并且在那之後我就再沒抽過煙。

倒不是因為真的在乎他的感受,而只是覺得他說的對,我不想有一口大黃牙,畢竟我是一個還算比較在乎自己外觀的人,我也時常為那些到了中年便開始變得肥碩油膩的男人而不由自主地蹙眉,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暗暗發誓以後一定不要成為他們那樣。

咳,來說說工作吧。

十分遺憾,我和向梧第一次充滿激情讨論而出的電影劇本遭到了制片人的否定。

制片人是管錢的老大,姓趙,名公雨,以往這人負責管我爸電影的錢,如今又來管我的錢,諒在我爸那沒他把控的兩部電影都以“收支極度不平衡”而慘淡收場,我對他也還算有幾分尊敬,他說他覺得這個劇本缺乏商業價值,同時有些不太貼合時代主題,叫我們再想一想。

末了還眯起眼,用那種懷疑中夾雜着幾分調笑的目光看着我,說:“這個編劇,完全是按你長的吧?”

他是說向梧。

回家之後,我并沒有将趙公雨最後的那句話傳達給向梧,而只是跟他說制片人不大同意。

向梧愣了片刻,點了點頭,随即問我:“這部片子,你跟他誰說了算?”

“五五開吧,他管錢。”我大概猜到了他這麽問的用意,“而我是靈魂。”

後來經過一系列的商讨,在确定了主角人設不變的情況下,基調定為“喜劇”,我們将時代背景定在了六七十年代前後,意在展現國家發展最迅速的這些年裏,身在小鎮的女青年庸碌而又荒誕的一生。

單純的商業片無疑是庸俗且快餐的,如果想要得獎,落腳點就必須得深刻。

我覺得這樣的電影應該能引起廣大民衆對于時代的回憶,而為了不讓整個片子顯得過于沉重,我覺得風格方面可以向喜劇靠攏,就跟《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一樣,畢竟喜劇的內核總是悲劇的。

我沒想到在我說完我的構想之後,向梧竟陷入了沉默,他凝視着我,以一種像是從來不認識我的目光盯着我死瞧。

我本以為他是覺得這樣的片子還是沒有商業價值,于是向他羅列出了好幾個點來佐證我觀點的正确,可沒想到他卻說:

“像你這樣從小在大城市裏長大的人,真的能理解所謂的‘小鎮’生活嗎?”

那一刻,我的思緒陷入了凝滞,因為這是向梧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口吻來表達對我的質疑,他的語氣裏甚至有一些被冒犯的憤怒,我意識到或許是我的妄言而刺痛了他。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無疑,他所說的是正确的。

“抱歉,或許我說話會有些過于直接,這就像是在地主鄉紳時期,統治階層打算拍一部以農民題材為賣點的電影,保證說能夠打動廣大農民群衆,結果畫面裏展現的內容卻是農民與善良的地主和諧相處的故事……”話說到一半,向梧的聲音弱了下去,“可能,可能在你還沒有說具體的內容我就妄加推斷了,我只是覺得……”

“你說得沒錯,這是我們需要仔細考量的地方。”不得不承認的是,向梧說得對,這令我想起了我父親最初的成功和最終的失敗。

趕在電影業蓬勃發展的初期,那時候社會需要反應現實的電影,而不那麽在乎商業性,父親帶着一無所有的書生習氣,将那個時代一個特殊職業人的一生曲折展現得繁華而又悲涼,那部電影非但在國內極度賣座,甚至令他摘得了國際大獎的桂冠。

而經年之後,他已經成為了一個成功而富有的導演,他脫離自己原來所在的階層多年,但他想複刻他的輝煌,擺脫“他的電影一年不如一年”的桎梏,于是對曾經的自己進行了拙劣模仿。

得來的自然不再是舉世震驚的共鳴,而只是觀衆嘲諷與憤怒。

“太久沒有離開你的大別墅了吧,虞導。”

“看得出虞導很努力,可惜,我們也不再是曾經的我們了。”

“導不出商業片,又想炒冷飯,看來虞導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雖然一部電影的失敗倒不至于真正打敗我的父親,但在那之後,他的确很多年都沒再産出新的片子。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地意識到原來向梧對我,是有所偏見的。

他并不認為我有那個能拍好這類題材的能力,并對我所理解的“苦難”嗤之以鼻。

那天晚上沒有慣常例行的“夜場”活動,我垂着腦袋提前進了卧室,跟他說我打算好好想想。

半夜,大概是在十二點的時候,向梧敲響了我的房門。

而十分湊巧的是,那時我也正好沒睡,準确來說或許是,我睡不着。

我想到制片人說的那句“拍商業電影沒什麽好丢臉的”,我沒有告訴他我想要的不止是錢,還有名。

商業電影導演随處可見,藝術電影導演時常名落孫山。

而我想成為那個,二者兼備的家夥,就跟向梧所喜歡的那些電影大師一樣。

在我打開門,同向梧對視的那一刻我知道,他眼裏的,或許是同我相似的東西。

“抱歉,今天說了那樣的話。”下一刻,他低頭,臉上又顯現出那種,再相逢時的局促與卑微來,“我不是認為你不行,而只是覺得,那或許會有些難度。”

然後他小心翼翼且略帶試探地說,如果我不介意,他是可以幫我的。

“對你說的那些,我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我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說的話,我就那樣一瞬不瞬地垂眸凝視着他,我發現他的眼裏少了大學時的明媚與銳氣,聽着他的一字一句,我忽然意識到這些年他所經歷的或許完全是非我所能想像的。

我向來是一個不太具有共情能力的人,但我善于觀察。

那一刻,我忽然想繼續讓他留在我身邊,仔仔細細地将他觀察下去。

而我出神似的沉默可能吓到了他,“我可不可以,繼續當你的編劇,我……我想……”因為緊張,或者說不願失去,他甚至變得結巴了。

“你在怕什麽?”擡起他的臉,同他閃耀着無措的目光對視着,我嘆了口氣,“我又沒說我不要你。”

後來順理成章地,我和他做了一個晚上。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體會到做這種事的快樂。

隔天,我便和向梧商定好,要去他的老家一趟。

并不是所謂的“見家長”,獨自撫養他長大的母親已故,無依無靠,他說如果不是我這次忽然提到,他甚至是永遠不打算回去的。

沒錯,我們這次出行,美其名曰——實地考察。

他拿着我積灰多年的相機和超重的穩定器,臉上的興奮,是我所陌生的。

他說他想拍攝這次的出行,将它們剪成紀錄片。

“雖然可能不能公映,但我覺得,這也不失為一種紀念。”

當時我笑笑,并沒有太将他這番話放在心上。

我只是隐隐感到新奇,覺得前方或許會是一條我從體味過的,神秘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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