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他在鄉村

我們的車最終停在了一處幹河壩邊,這裏不像其他的地界,沒有那麽多小孩在這來摸魚、捉蝦,但是看得出,以往這個地方是有水的,向梧走在我前面,先一步跳到了滿是鵝卵石的地面,他說:

“以前,我老是一個人在這裏玩。”

“一個人?”

“嗯,一個人。”向梧轉過頭,沖我微微一笑,“我喜歡一個人,人多了,就捉不到魚了,我反應太慢,捉到那些魚的,往往都是那些孩子王。”向梧的步伐是輕快的,他找到一處窪地,蹲下身來,雖然此刻內裏已經幹涸了,但向梧的模樣,卻像是內裏還盛着清涼的溪水似的,“這裏面,以往會有很多小魚,還有蛙卵,你見過蛙卵嗎?大片的?”

我搖頭,只在電視裏見過的話,應該不算“見過”吧。

“其實,蛙卵蠻可怕的,一顆顆透明的珠子,裏面有一棵漆黑的核,好大一團,要是叫那些有密集恐懼症的人看了,肯定能當場暈過去吧。”說着,向梧站起身,撿起路邊的一根樹枝,接着往前走着,“以往,這裏不止有水,還有許多草的,不像現在,全都是石頭。”

向梧的聲音像是擁有魔力,聽着他的描述,我仿佛就看見這個鋪滿鵝卵石的荒蕪地界重新長滿了碧綠的草,當然,走在草叢之中的,還有無所事事、形單影只的向梧,“以往,這裏有人養鴨子,嗯,又或許是鵝,反正,有一次,我竟然在草叢裏找到了一顆蛋,我媽媽說那是鵝蛋。”

“我從來沒有幹過不勞而獲的事情,但當時,當我撿到那顆蛋的時候,我就想,既然鴨子媽媽都不要它了,那麽它就應該是屬于我的,你猜,我回去做了什麽?”

看着向梧那神秘兮兮的小表情,我有些忍俊不禁,“難不成你還自己孵鵝蛋了?”

“是鴨蛋,”向梧糾正道,“剛開始我的确嘗試了一下,孵蛋,但我媽媽說,我那樣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我還要去上學,于是我叫我媽媽幫我孵,我媽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結果等我回到家的時候,卻發現我的鴨蛋已經被做成了西紅柿鴨蛋湯。”

對不起,一個沒忍住,我輕笑出了聲,雖然我知道這對于向梧來說或許是一件十分悲傷的事情,但……

“我能笑嗎?”

“沒事你笑吧,其實當時我沒有那麽生氣,我只是覺得可惜,因為我喝了一口西紅柿鴨蛋湯,覺得它遠沒有西紅柿雞蛋湯好喝,這種落差的感覺,幾乎都要抵消掉了我撿到它時的喜悅了。”

“你怪你媽媽麽?”我問他。

向梧搖頭,“不能怪,畢竟,要一個家長孵蛋這種事,本身就是比較荒謬的吧,而且在那之前,我曾遭受過比這還嚴重的打擊,所以也就覺得程度沒有那麽深了。”

比這還嚴重的打擊?我的表情不自覺地嚴肅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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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察覺到了我的嚴肅,向梧盯了我一眼,嘆了口氣,“沒有,沒有你想的那麽嚴重,那是我第一次撿到蛋,這是第二次,我第一次撿到的,是一顆鹌鹑蛋。”

“鹌鹑蛋?”我心下暗奇,老實說,我只在超市內部見到過那種袋裝的、鹵味的、處理好的鹌鹑蛋,還從沒見過野生的、從田裏撿到的、有可能會孵化出來的鹌鹑蛋。

“對,沒錯,我撿到那顆蛋,感覺那上面,都好像還殘留着母鹌鹑的體溫。”說這句話的時候,向梧的臉上露出了那種,溫馨中夾雜着懷念的柔軟神色,“我記得我當時很高興,捧着那顆蛋,就像是捧着全世界似的,我不是從窩裏偷拿的,我是在田地裏撿到的,很神奇,當時我并沒有考慮到母鹌鹑的感受,我想,要是我再善良一點,它的結局也就可能不會那麽壞了。”

“我想不出還有比西紅柿鹌鹑蛋湯更壞的結果。”我說。

向梧嘆了口氣,“比那還要壞一些,我跑回到我家院子裏,準備跟我奶奶分享我的喜悅,卻發現一個大哥哥正在我家庭院裏東張西望,當時我不知道那個大哥哥是來幹什麽的,現在想來,應該是來偷摘我家黃瓜的吧,當時他站在庭院裏,背對着黃瓜田,一臉鬼鬼祟祟的樣子。”

“他是在外面望風的那一個,還有一個哥哥應該是進田裏偷瓜去了,他們平時玩都不喜歡帶上我,但是小孩子嘛,總是喜歡往大孩子身邊湊,看見他,我想也沒想就走過去,非常自豪地把我撿到的鹌鹑蛋展示給他看。”

“他一下子就搶到自己手裏去了,反反複複盯着,一臉玩味的模樣,還跟我說:‘就這,小了吧唧的,連一盤菜都炒不了,我一口就給吃了。’”

“我一聽他這話,就感覺到不妙,于是撲上去想去槍,他見我那麽急躁,似乎覺得很好笑,就伸出手,一副要将東西還給我的樣子,結果就在我手要觸碰到那顆蛋的時候,他忽然将它往邊上的牆面一磕,然後他仰頭,我就看見那一團小小的蛋清和蛋黃一股腦地流進了他的嘴裏,他嘴巴一閉,一咽,我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在說出這個故事的時候,向梧臉上的表情是平靜的,但我卻能想像那個小小的他仰着脖子張着嘴哇哇大哭的模樣,于是我問:“你哭了嗎?”

“我哭了,哭得好傷心,我還跑到他家裏去告狀,結果他的家長哈哈大笑,他家的鵝還跑出來啄我,我氣得不行,第二天又當面跟他理論,結果他死不承認,非得說是那個在田裏偷瓜的哥哥幹的。”

小時候受的這些委屈,果然長大後還是難以忘懷,我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帶我去看看他們家張什麽樣,我倒要看看,欺負我們向梧的家夥究竟有多威風。”

聞言,向梧面上一紅,“沒……沒有,現在他都結婚,有娃了,如果這時候我跑到他面前去叫他賠我那個蛋,他肯定又得嘲笑我一番。”

不過最終他還是帶着我去了,那個所謂“大哥哥”的家。

遠遠地,我看見一個頂着啤酒肚的大叔帶領着自己五歲大的兒子走出了家門,“孩子都這麽大了麽?”我十分詫異。

“這是二胎,”向梧補充道,“在我讀高中的時候,他就沒再讀書了,很快結婚,生了小孩兒,前段時間,另外那個偷瓜的哥哥還因為搶劫而坐牢去了,”說着,向梧嘆了口氣,“只希望他們的孩子以後要做一個不小偷小摸的好人吧。”

我們又騎着小自行車,叮叮當當地回到了向梧外公的家,意外地,我發現我自己并不讨厭這樣的地方,甚至,向梧講的那些故事,我都覺得很有意思。

在我們離開的這些時間,向梧外公竟都已經整理好了我們今晚要睡的卧房,不願看自己外公那麽累,向梧輕輕抱怨了兩句,可他外公卻是哈哈地笑着,像是全然沒有将向梧的那些小小的埋怨記在心上。

“抱歉,這裏環境可能算不上太好,将就一下吧。”點燃打火機,向梧将蚊香支在火苗上,輕聲說道。

“沒事,我覺得挺好的。”這房間的燈其實已經有些老舊了,橙黃的光線,像是朦胧的暮色,打在向梧的頭頂上,“對了,你之前不是說,要給我看那些老照片?”我問。

像是十分意外我會提起這茬,向梧眨了眨眼,随即笑了,他将蚊香放到地面,打開放于牆邊的木質衣櫃,匆忙地翻找着。

暗紅色的相冊封面,看得出,有些年頭了。

向梧坐在了我身邊,翻開那相冊的第一頁,我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扉頁上那個年輕而富有古韻的美麗女子身上。

“這就是你的母親?”我的心中不止于震驚,因為,向梧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是真的十分漂亮,在柔光的鏡頭下,她簡直不亞于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女星。

向梧十分自豪地“嗯”了一聲,“很漂亮吧,我也覺得,她很美。”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就像是将這樣的贊美也加注在了自己身上似的。

“可惜,我記憶中的她,卻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女人。”說着,向梧的嘴角染上了一絲苦澀,“生我的時候,她的年紀已經很大了。”

我知道,向梧的母親有過多段婚姻,而向梧則是她第四次結婚時才誕生下的孩子,生他時,她應當已經算是高齡産婦了。

那個年代,在這樣的小鎮,能夠有勇氣結四次婚又離三次婚的女性,屬實是不多見的,其實,在我看到向梧母親相片的那一刻,我就萌生了一個想法。

向梧低頭,輕輕翻過書頁的模樣,是認真而溫和的,我知道,其實他一直都有将自己母親的故事作為藍本進行創作的打算,我一直都有讀他的散文,有時候也會被他文字間的那股力量而深深地打動,我想,如果可以的話……

“你看,這是我小的時候。”豎起相冊的向梧彎起眼睛輕輕地笑着,而我卻看出了他拼命将眼淚收回眼眶的慌亂。

相片上,是他和他母親的合照,那時的他還是個小嬰兒,而她的母親,雖然好像依稀經歷過了歲月的洗禮,卻仍舊能夠見得她年輕時豐盈貌美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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