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貧困生
其實最開始,向梧家裏的事,并不是向梧本人告訴我的。
這裏就又不得不提到我們的老朋友鐘言了,事情發生在大一評議小組評選貧困生的時候,他是評議小組內部的成員,可同時他也申請了貧困補助,按理來說這是不合理的,但鐘言這人,因為平日裏對班長團委那些人極盡狗腿之能事,所以便獲得了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機會。
當時的向梧跟我關系也只能算是一般,畢竟在那次采風之後我跟他也并無過多的交流,他實在是腼腆得緊,平日裏在學校同我見面只會紅着個臉跟我打下招呼,雖然我和他經常在網上聊天,但現實生活中,我們也就只能算是陌生人之上的普通朋友。
又說回貧困補助這件事吧,之前其實我就已經說過了,在我們學校,基本上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寒門子弟”,在校考的時候,幾乎就已經完全刷掉了那些毫無背景的普通學生,至于向梧這個“漏網之魚”是怎麽僥幸進入我們學校的,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據我了解,鐘言他家其實也還算好過,從省會城市來的“普通家庭”的孩子,雖然看他的樣子或許和“貧困”這兩個字沾不上邊,但相較于我們這些所謂“一出生就在羅馬”的人,他好像的确更有資格申請貧困補助。
當然,班級內部申請貧困補助的學生中,比他條件好的大有人在,有些學生腳上穿着名牌限量球鞋、身上披着定制的輕奢品牌外套,卻依然要湊一下這個熱鬧,在申請列表裏,把自己描繪得慘到天生不生地下不長,然而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嫌家裏給的零花錢太少,想再多拿一份罷了。
鐘言拿着貧困補助的申請單,就像是看笑話似地一張接一張地高聲朗讀過去,室友們對眼下的情況也都是見怪不怪,大家都知道鐘言想表達的就只有“還有誰比我慘”,也就心照不宣地笑笑。
“嘿,這個更誇張,‘父母離異,家裏常年住出租房,外公患有慢性疾病,母親也患有腰椎病,但家裏所有生活開銷都由母親一人承擔,母親前夫還時常對我家進行敲詐勒索,為了維持在大城市的生活開銷,本人平時打三份工……’嚯,真是越寫越離譜了,”随後,或許是才看見最上面的名字,鐘言壓低聲音“卧槽”了一聲,又說:“沒想到向梧家裏這麽不好過啊。”
當時,我放在鍵盤上的手指微微一頓,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感受,在其他室友都在調侃鐘言“終于找到比你還慘了的人吧”的時候,我卻在恍然大悟,怪不得周末的時候,向梧好像的确比平時要更忙一些。
後來我狀似不經意間詢問過向梧,問他是怎麽考到這所學校來的,他頓了頓,露出了一個腼腆的表情,“我,大概是運氣好吧,當時面試官問了我一個讓我很為難的問題,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問的什麽?”我說。
“他叫我介紹一下我的家庭背景。”望着窗外的景色,向梧的表情有一絲悵然,“我想我大概是理解錯了?他所說的背景,應該不是我所想的那個意思吧,但我的那些情況說出來,又恐怕會占用面試官的時間,于是我只是說,這個跟我本人的能力和才幹,沒什麽關系。”
“當時的面試官好像有些生氣,我也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好像得罪到人了,出了考場之後,其實心裏面還是有些失落的吧,畢竟這裏是我所向往的學府,可面試時老師卻問了這樣一個在我看來毫無價值的問題,我甚至有些懊悔,我母親掙錢那麽辛苦,供我到這座城市來參加考試,我住着最便宜的旅館,甚至不敢進餐館裏點一碗面,大城市真是大啊,這裏明明有許多東西,卻沒有一樣是屬于我的,甚至同樣的事物到了這裏來,都好像變了個樣子,它的價格告訴我,它已經不再是我能夠高攀得起的了。”
“但你最終還是通過了?不是麽?”我問。
向梧點了點頭,“所以才說我的運氣很好吧,我也是進校之後才知道,原來剛開始的時候,我的面試是沒能通過的,但是有一個老師很喜歡我的文章,重新看了我的面試視頻之後,覺得沒問題,才又重新評定了我的成績。”
這次交流,發生在我們兩組一同出門拍攝的時候,我跟他恰好都坐在了後排,因為對彼此還算有一定的了解,見了面之後,我跟他也就自然而然能夠聊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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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是我們組的班長女叫來的,因為設備足夠多,搬動起來費時費力,她便十分壕氣地包了一輛專車将我們一車拉到了拍攝場地,向梧他們那組,因為是跟我們同行,也算是沾了點兒光。
鐘言不愧是個左右逢源的圓滑之輩,當即在車內扮起了小醜,因為嘴巴夠甜,哄得女孩兒們哈哈大笑,他老是在寝室裏說什麽得找個白富美當老婆好讓他少奮鬥三十年,我看他那努力的樣子,只暗笑他不知道女孩兒們也都不是那麽好騙的。
“哎,虞導,別在最後面坐着啊,快來玩。”班長女頂擅長社交,遠遠地就沖我喊道,我看她擠眉弄眼的,還刻意将女一號旁邊的那個位置讓了出來,便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真不知道撮合我跟女一號對她有什麽好處,心中雖是不悅,面上卻沒有泛起太大的波瀾,只說:“等會有你們累的,消停點兒吧。”
“哎呀,虞導真是塊兒木頭!”班長氣急敗壞的聲音,伴随着周邊人的調笑,像是生怕我聽不見似的。
我只沖那些人所在的方向微笑,老實說,其實我很讨厭那種鬧哄哄的場合,但是沒辦法,總有人出門的時候喜歡搭上我,就好像跟我出行對他們來說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情似的。
向梧跟我不一樣,他雖是坐在我身邊,卻不像我一樣老是被煩擾,多數時候他都不說話,安安靜靜的,只有在确認沒人意圖上前來同我搭話的時候,他才會試探性地跟我說那麽幾句,但總歸也說不了太多。
我感覺,他就像是被隔開成了一個單獨的世界,跟車上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包括我。
而另一頭,鐘言已經趁班長女站起身的空檔,找了個機會坐在了那個女一號的身邊,他喜歡女一號,我早就看出來了,畢竟誰不喜歡美女呢?還是從熒幕中走出的,活生生的美女。
然後班長女就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喂,我說鐘言,快點起來!這是我的位置!非要坐到人家身邊嗎?你賤不賤吶!”
要是換做別人,鐘言怕是早就暴跳如雷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幹架了,然而那時的他卻是讪笑着起身,說着什麽:“你沒坐,我以為你不坐了。”之類的話。
我看着他們,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臺體現人生百态的戲劇。
然而這時向梧卻輕聲對我說:“那個女孩在看你。”
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我意識到他是指的那個女一號,她的确是在看我,從上車前我就知道了。
“是嗎?”并沒有直接回答向梧的話,我只是揣着兜,坐在他的身邊,在等他接下來的講話。
“你……為什麽要坐我旁邊?”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語速很慢,耳朵也微微泛紅,看着有些局促的模樣。
“我喜歡坐最後一排。”我說得是實話,“而且,我不喜歡吵鬧。”
“是嗎?”他的聲音很低,聽不出什麽情緒,但從他微勾的唇角我就知道,他的心情是頂好的。
那時我才忽然意識到,或許我的行為讓他誤會了什麽,不過……我眨了眨眼,就算是誤會了,又能怎樣呢?
那時的我全然沒将自己跟“同性戀”這三個字扯在一起過,老實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有些性冷淡,曾經不是沒有人對我施以熾烈的愛意,但我覺得回應是一件麻煩的事情,而且,我清楚自己永遠不可能回以等量的“愛意”。
向梧喜歡我,這我是知道的,可他喜歡我,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他若是表白我便拒絕,他若是痛苦我便遠離,反正橫豎,這樣的他,又能将我怎樣呢?
向梧的身板不大,下車的時候,卻是幫忙扛了相當一部分的器材,他們組一個女同學還問導演鐘言說:“哎?向梧不是編劇嗎?要人家來幹什麽?”
鐘言“害”了一聲,許是在車內被壓抑許久,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個能壓迫的對象,便迫不及待地走到向梧身邊,狀似友好地握住了他的肩膀:“編劇的活兒那麽輕松,平時來打點兒雜,也是應該的嘛,讓他……做做場記,給咱端茶倒水什麽的,組內人員不太夠,還是需要一些閑雜人員的。”
當時的向梧默不作聲地甩開了鐘言的手臂,近乎都将“滾”這個字寫在了臉上,然而鐘言卻像是一無所覺似的,他對自己是否被向梧讨厭毫不在意,就像是地主不在乎農奴的臉上是不是充滿血汗的印記。
當然,非但是他,在場的其他人,好像也對眼下的這一切見怪不怪,并且視若無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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