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真誠
幾乎沒費什麽力氣,我便在校門口找到了步履虛浮的向梧。
他來的時間十分剛好,近乎是在我剛剛抵達校門口,他便晃晃悠悠地到了,他臉頰駝紅着,眼神也是迷離的,舌頭比平時更加外頂,看起來有幾分癡傻,屬于那種喝酒上臉的類型。
我站在原地,他好像遠遠地便看到了我,踩着不穩的步伐噠噠噠地便小跑了過來,我看他行路還算穩健,絲毫不像信息裏所說站都站不穩的模樣,于是深深地感覺自己被騙了。
向梧在我面前站定,揚起臉,微微眯眼,像是極力想要看清我的臉,我微覺意外,這家夥,難不成沒認出我來?
“虞……虞冬青?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他的表情頗有幾分慌亂,就好像十分不願意讓我見到他這幅醉得腦子都不太正常的模樣。
“你忘了麽?是你叫我來的。”看他身形微晃,我卻并沒有第一時間選擇上前去扶住他,我很想知道他會不會真的摔倒。
“啊……哦,我……嗯……”向梧顯然陷入了深深的苦惱,皺着眉頭,好像在極力組織自己的措辭,“謝……謝謝。”半天,他才憋出這兩個字,我向他伸出手問他需不需要扶,他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但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最終還是搖頭,“不用了,我自己走吧。”
這家夥,叫人來了又不用,一時間,我覺得我來得很多餘,于是收回手,轉過身走在了前面。
向梧的腳步自身後響起,他跑得慌亂且吃力,追到了我的身邊,他露出那種十分不好意思的神色說:“對不起……麻煩你了。”
這有什麽好麻煩的?
“順路罷了。”有時候我真想敲開這家夥的腦袋看看他腦子裏究竟裝了些什麽,見他分明因為醉酒而走路吃力卻又極力想要邁開腳步的而略顯急躁的模樣,一瞬間,我覺得有些想笑。
“虞冬……青,你等一下我嘛。”終于,向梧提出了他自己的要求,并且在我依言放慢腳步的時候追了上來,“我……覺得,臉很燙,是不是挺紅的?”用手背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向梧開始沒話找話。
“是,有些紅,看得出你喝了不少,活雷鋒。”我有意出言揶揄,向梧好像理解了半晌才意識到我說的究竟是什麽,“沒有啊,我只是覺得那麽多大男人欺負……一……一個小姑娘太不厚道了。”
這時候倒是能夠好好組織語言了,“但你上司會因為這件事情記恨你,你會失去這份工作。”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要說出這樣“為難人”的話,我覺得我就像是一個主持人,因為想知道嘉賓此刻心裏想了什麽,而提出了一個個刁鑽的問題。
“那……那這樣的公司,不呆也罷。”說完,向梧望着我,分明他的語速很慢,臉上的表情寫滿了神志不清的混沌,但他的眼睛裏卻像是映襯着星光,在那一刻閃閃發亮:“真的,你不知道,要是……要是姜……姜雲雲喝醉了,那些人會拿她怎麽樣,都是男……男人,那些人在想什麽,我一眼就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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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我和向梧坐在了樹下的某個長椅上,今晚夜色正好,天空中的月亮略微勾勒出他臉頰的輪廓,不遠處的路燈微亮着,照亮了我們回寝室的路,周遭分明是不是會有學生經過,但看向梧的表情,我卻覺得這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他跟我說,姜雲雲跟他一樣,是小城鎮裏來的姑娘,但她不夠幸運,沒能考上大學,于是想憑借自己唯一還算出挑的臉蛋在這個地方混出一片天地。
許是涼風吹散了他混沌的思緒,為他帶來的些許的清明,随着交流的深入,漸漸地,向梧組織語言的能力回來了,言語間,也不再含混不清,亦或是結巴。
“她說,費盡千辛萬苦,才……終于跟這個公司簽訂合約的時候,她非常高興,她覺得好像明天就能看到自己的海報貼遍了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她會一炮而紅,成為名人,過上她夢想中的生活……感覺,她的心态,和我剛進入這所學校時一模一樣。”
擡頭,凝望着夜空,向梧的語氣頗有幾分悵然。
“剛進入的時候?難道你現在不這麽覺得了嗎?”凝視着深陷入某種情緒中的他,我忍不住這樣問。
向梧笑了,他擡手輕輕錘了一下我的手臂,“你應該知道的吧……像我這樣的人。”
“你哪樣?”我笑了笑,“我沒有覺得你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好吧,其實我現在偶爾也會暢想一下……光……光明的未來,但是頻率沒有以前那麽高了。”他輕輕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自我開解了。
不知為什麽,看見這樣的他,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分明,我是個對這個世界不抱什麽期望的悲觀主義者,但這一刻我發現,我是不願意看見他人的夢想就此泯滅的。
哪怕我明白,“像他”,亦或是“像他們”這樣,沒背景沒作品的人,想在這樣殘酷的地方、殘酷的圈子裏面立足,沒有契機亦或是“提攜人”,會十分困難。
這世界上分明還有許多能供人“公平競争”而緩慢向上的圈子,偏偏,他們選擇了最難的那一個。
但……就算知道困難,還要滿腔熱血地一頭紮入其中,又何嘗不是一種勇氣呢?
可是,像我這樣的人,果然還是說不出任何帶激勵性質的話語,“加油吧,我覺得……你挺不錯的。”
這樣的話語,略顯蒼白,就好像是任何可以用以激勵他人的套話,如果此刻坐在我身邊的不是向梧而是另外一個,随便什麽人,我想我依舊也會這麽跟他說。
向梧靜默了,他轉過頭來,一瞬不瞬地凝視着我。
我面無表情地回望他,這一刻,我感覺到,在我觀察他的同時,他也正觀察着我。
只不過,他看向我的目光,遠比我看向他的更為善意。
最終,他勾起唇角,笑了:“謝謝你,虞導,起碼這回……你說了真話了呢。”
看出來了麽?對此,我只是輕輕一笑,轉過臉,沒有再多說。
要是往常,被人知曉了內心所想,我一定會略感不滿吧。但那時候,我并沒有。
因為那時我發現我和他一樣,都是善于通過別人的臉色揣測對方內心的家夥,通過這樣的能力,我用以觀察這個世界、發掘每個人背後的故事以及他背後行為的成因,最後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向梧……我不知道他是怎麽“使用”這一能力的,或許作為一個“作者”,他沒有我那麽強的功利心吧,誰知道呢?
這算是,我跟向梧為數不多的共同點麽?
“那虞導,你既然看好我,又為什麽不願意跟我合作呢?”向梧微醺的嗓音,穿過夜風,飄入我的耳朵。
我愣了愣,才發現,即使過去了這麽長時間,有些事情,他也依然還記得,并且,他表面上淡淡然,實則耿耿于懷。
夜風中,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眶微紅着,看着有幾分可憐。
我心軟了嗎?我想,一瞬間,或許是有的。
但最終我只是說:“我不喜歡跟太熟的人合作。”
一句真假摻半的話,我習慣性地戴上了面具,這顯然使得向梧格外生氣,他蹙着眉,忿忿不平地望着我,一副要被我氣哭的模樣,雖然我知道他是不會哭的。
“虞導……真的是一個……奇怪的人……”他咬牙切齒地說。
對于他的控訴,我并沒有做出太大的反應,只是那種慣常熟悉的狀态,又悄無聲息地回來了而已,果然,比起所謂的“談心”,我更習慣的,還是這樣的模式。
後來,我又跟向梧談了許多別的。
向梧似乎并不在意我的鮮少吐露,他似乎明白了我是一個怎樣的人,于是他便通過“自爆”然後觀察我的反應來強行“了解”我。
要是平時有誰這樣對着我絮絮叨叨地“傾訴”,我一定會覺得厭煩,但向梧這樣目的明确的,反倒使我覺得有趣了。
他告訴我,他對那個小藝人姜雲雲好,是因為他發現她是一個真誠的女孩子,她的身上沒有城裏人慣有的,帶着僞裝的精致,而擁有着同自己相似的淳樸,她也是唯一一個到了這地方,沒有對他施以惡意的人。
“我羨慕她的活力四射,她羨慕我……能上大學。”向梧的表情略微有些黯然,“我跟她說,要是以後成為了明星,就算沒有上過大學也能賺錢,她卻跟我說,其實她想當演員,哪怕賺不到錢,卻仍舊能夠演繹別人人生的那種……當然,能夠一炮而紅,再好不過。”
向梧的聲音中帶着些許笑意,“我覺得,她跟我很像呢。”
的确,這的确是不怎麽罕見、但卻意外淳樸的想法。但很可惜,大多數人成名之後,便将什麽“演繹人生”的理想抛在了腦後,開始擺弄起他們背後的資産來。
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會不會變成那樣的人呢?
終于,到了寝室樓下,這裏總是站着不少“依依惜別”的小情侶們,我跟向梧的畫風無疑同他們格格不入,因為我跟他寝室很近,還得一起進寝室樓裏去。
“虞導,謝謝你。”冷不丁地,向梧望着我,這樣說。
我暗覺好笑,并不知道他的這份“謝意”從何而來。
“起碼,你沒有在心裏嘲笑,不是麽?”向梧無不坦誠道。
“你又知道了?”我忍不住擡手,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我媽媽說,說話的時候,一定要看着對方的眼睛,因為眼睛會洩露他的想法,漫不經心也好,虛與委蛇也罷,只要是情緒,總會從眼神中流露出來。”說起這番“媽媽的話”的時候,向梧的模樣活像一個天真的小學生。
看來,他老媽也是一個特殊的女人呢,我想。
“看來,接下來我要好好磨練一下自己的演技了。”順着他的話,我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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