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拟定劇本
那時候的我只是尚且對這個名為“向梧”的小鎮青年有着飄忽不定的好感,我只意識到他是個同周遭環境相異的怪胎,我絲毫不認為自己的未來會因這個人的出現而産生變化。
我是我,他是他,就算面對着面說話,我也清楚地明白,從一開始,我就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樣的觀念在我的心中根深蒂固,老實說,甚至直到後來我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我也只單純地将他看做我生命中的過客。
當然,與此同時,我也認為我的生活從來不需要任何人的停留,婚姻、家庭、愛情,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将它們看做被社會束縛的規章、被激素驅使的沖動。
我孤身一人來到這個世界,理所應當地,也會孤身一人地離去,我不認為會有任何人了解我、知曉我、洞察我,甚至……喜愛我。
誰會喜愛一個打從心底裏冷漠的家夥呢?如果我能變成一個女人,我甚至不會愛上我自己,我也壓根不理解那些喜歡我的人,他們喜歡的或許是我的皮囊、我的條件、我身份所帶來的價值,但唯獨不會是這樣一個冷漠虛僞又自私的我。
相較于我自己,我反而覺得,向梧是一個值得被人真心對待的家夥,因為你甚至不用對他施以百分之百的好意,他也會含着笑意,捧着自己赤誠的心,義無反顧地走向你,哪怕他隐隐約約明白,眼前的這個家夥似乎不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
他的家庭環境其實并不像傳統意義上所定義的那般“好”,他擁有一個賭博的父親、生病的外公、強勢的母親以及一個并不算寬裕的成長環境,但這似乎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內心向往着美好的人。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跟向梧心境差異龐大至此,剛開始我認為這或許是因為“愛”,他的母親和他的外公外婆,都給了他無與倫比的愛。
但後來我又意識到,其實我的父母,特別是我的母親,給我的愛也只多不少,被父親帶出門時,大家對我的關注、向我施以的善意也向來是同齡人所無法比拟的,可我就是逐漸長成了一個唾棄無知者、瞧不起身邊大多數人的虛僞之輩。
最後我得出結論,我跟向梧的差異,是因為一出生便決定的——本性。
望着向梧翻看着相冊的側臉,頃刻間,我的腦海中閃過了這些龐雜的念頭。
我跟他的差異在于,我絕對不會晃着腿,擺出一副懷念往昔的神情,露出那種近乎天真的神情,在另外一個人的面前展現出柔軟的脆弱。
我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靠到另一個人的身邊,将那些記憶中所珍視的東西放到那個人的眼下,并小聲敘述道:“這是我老媽小的時候,這是我小的時候,你看,是不是長得很像?”
如果單論外貌,那麽毋庸置疑,身為母子的他們二人,的确有幾分相似。
但他們所展現出來的氣質,卻又是那樣地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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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梧絮絮叨叨地,開始跟我說起了自己母親兒時的趣事,在開講之前,他還問我愛不愛聽,而我想的卻是,此情此景,就算我不愛聽,也必須得愛聽吧。
反正,就當是取材了。
于是,我告訴他,我是愛聽的。
向梧果然高興極了,他似乎非常樂意同我分享他的種種過往,但我沒告訴他,其實我一直有在看他在雜志上發表的那些文章。
通過那細膩的文字,我早已将他的人生經歷摸了個七七八八,雖然與此同時,也并不排除他寫文章時會有藝術加工的可能。
我曾向他提出過,将他與他所熟悉的人們化作劇情的藍本或許是一個不錯選擇,那些人生中經歷過的、最刻骨銘心的部分,往往會成為一個人最有力的創作的源泉。
所以當向梧小心翼翼地提出,可不可以将她母親的事跡融入到我們即将創作的這部電影的劇本中的時候,我點了頭。
我知道,他的母親是一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女人,她結過四次婚,離過三次,她曾流過産,也曾做過模特,還向往過比眼下的小鎮更為廣闊的天地,但最終她的生命卻停滞在了這裏,這個孕育她、同時也供她成長的地方。
向梧的聲音不算低,在男性中,可能屬于偏少年感的音色,這樣的聲音講起故事來,給人一種歡快的感覺。
十分奇怪的是,我分明見過向梧母親的臉,但當向梧講起她的時候,我卻不由自主地将那個女孩幻化成了向梧的模樣。
在我的腦海中,向梧的母親,是我所熟悉的那個向梧臉上露出了更為開朗的表情。
在我的想像裏,學校中,女孩兒版的向梧是一個孩子王一般的存在,她的本名叫徐蓉,她所在的小學,位于山間的一處低矮平房,每個年級都有四個班,每個班都有十多個孩子,他們多是鄉鄰鄉親們鄰近的同齡小孩,他們不知道學習為何物,也并沒有什麽“走出這片小山村”的志向,只是政府提倡大家來上學,大家便都來上了。
活潑好動的徐蓉并不是老師們喜歡的對象,因為她的號召力甚至比老師還強,今天家裏叫割豬草,她便呼朋引伴,叫班裏的同學拿起鐮刀一起到山上去玩,村裏的孩子并沒有“上學很重要,老師不可違抗”的意識,于是便一窩蜂地湧入她的家中,只留老師一個人,面對着教室空蕩蕩。
老師們都說,徐蓉就是一坨臭狗屎,而班裏的其他孩子就是圍着臭狗屎轉圈的綠蒼蠅,只有不被徐蓉“蠱惑”的小孩,才能擁有考上初中,去更大的舞臺的條件。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老師話語是正确的。
然而其實,就算徐蓉真正能夠上到初中,也是不可能改變所謂的“命運”的,至于原因,十分簡單,那個年代,大多數農民的家庭,都逃不出一個“窮”字。
算起來,她是家裏的第二個孩子,本來他們家已經有了一個用來傳宗接代的“哥哥”,她的出現,其實不在計劃之中,也不被家人所期望,只是因為不想被拉着去打胎,在孕期,她的母親選擇閉門不出,直到快臨盆的時候,才被計生委的人意外發現。
本來,人都已經被關到了産房中。
本來,手術都已經在準備的過程裏。
但她那向來沒什麽主見做事又不算利落的母親,卻不知從哪得到了一股力量,大着肚子,趁人不注意,偷偷從那個手術室跑了出來,好幾十裏的山地,或許是在逃跑的過程中動了胎氣,剛剛到家的時候,羊水便破了,這個死裏逃生的小生命似乎意識到再不趁這個時候出來自己便會有危險,所以就算還不足月,她還是急匆匆地要來到這個世界了。
第二天,計生委的人剛拿着棍棒破開了徐蓉家的大門,他們聽到從內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這無疑是一個極具電影感的開頭,故事的起承轉合,情節的緊張,故事背景的構建,一應俱全。當向梧用緩慢的語速,将這個故事娓娓道來的時候,我便知道,這會是一個适合拍成電影的故事。
雖然語速是溫吞的,但向梧無疑擁有一張能夠講好故事的巧嘴,《故事》的作者羅伯特·麥基就曾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文辭的天才多,而故事的天才少,有些人長篇大論,卻聽得人昏昏欲睡,有些人寥寥幾句,便引得觀衆哈哈大笑。
做編劇,擁有優美的文辭固然是好的,但故事卻是用以支撐起整個職業生涯最關鍵的因素所在。
如果說起先,對于向梧編撰故事的能力,我還持懷疑的态度,那麽此刻,這份淺淺的疑慮便已然被我打消了。
另一頭,講述着故事的向梧沒有注意到我思緒的千回百轉,他只是沉浸在那個真實的故事中,無法自拔。
徐蓉不光擁有開朗且一呼百應的性格,與此同時,她還是一個極為漂亮的姑娘,跟所有其他的漂亮姑娘一樣,她有着愛美的本能,就算是每天必須山上割豬草,但她還是會學着打扮自己,她喜歡村長的兒子送給她的白色小帽,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城裏人,他喜歡當城裏人,城裏人跟他們這種人不一樣,他們很——摩登。
當然,就算收了村長兒子的小帽,也并不意味着她就屬于了他,因為在這個村莊裏,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男孩子願意為她送更多的東西、做更多的事。
十分遺憾,一個農村的姑娘,在她年紀尚小的時候,便早早地知曉了“性”所帶來的好處,曾有一段時間,她十分在意男孩兒們對她的看法,就連“這個男孩可能不喜歡她,而喜歡另一個女生”也會令她感到不悅,她認為在這個小小的村莊中,自己是最美的、是無敵的、是能夠收攬全世界一切愛意的。
就這樣,到了考中學的那一天,她是足夠聰明的,就算一半用來上學的時間,她都分配給了家中要求她去做的農活兒,她也依舊能解開那張試卷上大多數的題目。
她向往着自己的初中生活——雖然其實她的內心并沒有任何對于新知識的渴望,她只是覺得到了更大的地方,就會有更多的男孩,他們的目光也都會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就如同在這個小山村裏一般。
在考語文的時候,她寫得足夠快,在別人沒寫作文的時候,她的作文就已經寫到了一半,正當她沾沾自喜,認為自己會得到好成績的時候,她再次審了一遍卷首的題——她意識到自己作文跑題了。
霎時間,一切的從容在那一刻化為了烏有,她匆匆忙忙地将自己先前所寫的文字用全部圈了起來,在下面寫了一個“不要”,而後在僅剩不多的版面,重新起草了一篇新的文章。
所以就算她做卷子的速度快于同村的所有考生,但最後一刻,他們卻是同一時間停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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