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他懷念的
當然,這一次“小小”的失誤其實并沒有影響徐蓉成為村中為數不多能夠到市裏上中學的孩子。
放榜那天,喜出望外的徐蓉回到家,第一時間宣布了自己打算去市裏讀初中的消息,而後果不其然同她的父親大吵了一架——因為那個時候向梧的哥哥也正在市裏念書,而他們家并沒有足夠的錢供兩個孩子讀初中。
好在徐蓉想去上學的念頭是堅定的,她身上這股從未有過的拼勁兒,令她的父親動了容,最終他決定頂着經濟壓力讓自己的小女兒去讀初中——畢竟不是所有孩子在作文寫跑題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到市裏讀書,萬一女兒真的是個不世的天才呢?
他并不知道女兒的這份堅持其實跟學習并沒有太大關系——她只是覺得到了初中,自己一定能當上校花,成為萬衆矚目的存在,等以後自己考上了高中,村裏的窮小夥子們就再也摸不到自己的裙擺了,她要嫁給一個有錢人,起碼得是市裏的,而不是村裏的,因此,到市裏讀初中,對她來說十分必要。
初中開學後,這個滿懷着憧憬的少女終于迎來的她人生中第一次迎頭痛擊——她發現自己入學的時間過晚,同年級的學生們都是一群未曾發育的小豆丁,而她卻已經是少女的年紀。
雖然同樣會有男同學因為她的外表向她獻殷勤,但她對那些小屁孩沒有興趣,她整天盯着高年級的學長們,期望他們能發現自己的魅力。
然而很快,她就意識到城裏是不比農村的。
她見到了他們學校真正意義上的“校花”——那是初三的學姐,跟她同歲的,溫柔娴靜的市長女兒,她整天穿着白裙子,皮膚水嫩白皙,臉上沒有一絲太陽炙烤過的痕跡,她是名副其實的城裏人,她是大小姐,她很……摩登。
雖然在學校的傳統觀念中,并沒有真正的“校花”,但徐蓉卻還是因為自己不是“校內最美麗的姑娘”而深受打擊,在這個初中,她深刻意識到了“城裏人”和“農村人”的差距,她發現自己家裏是真的很窮,這份窮顯現在她的穿衣打扮上,言談舉止裏,她雖然身在城裏,卻好像無論如何都無法洗去自己身上的土氣。
而更令她感到落差的是——自己的那點小聰明,放到城裏來根本什麽都不是,離開了村子,她不再是一呼百應的那一個,那些從小便擁有了良好教育的小孩,觀念和思維比自己敏捷開闊得多,再加上自己将大多數注意力都放在了高年級的學長學姐身上……她的成績開始成為了吊車尾一般的存在。
漸漸地,向梧開始厭惡起自己的初中生活,有時候她會想,幹脆就這樣混一個文憑就回家算了。
老天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在初一寒假之前,她一時大意,從二樓的樓梯上直接翻滾着摔到了一樓,不幸小腿骨折。
她不得不回家靜養,重新走路,大概需要半年的時間,而完全康複,或許得花一年。
她望着自家房頂上的青瓦,聽着後院內自家公雞母雞咯咯叫的聲音,覺得自己就好像做了一個浮華的夢。
她意識到父母的生活因為沒有自己的幫助而更加繁忙,而治自己的腿傷又花去了太多的錢,他們家開始有些入不敷出。
她意識到自己去上初中的決定的确給自己的家人帶來了極大的負擔,而自己……卻沒能拿到好成績,甚至沒想過好好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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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她的腿傷終于逐漸痊愈了。
她的父親抽着旱煙,問她:“你還要去上學嗎?”
母親向來是愛她的,“上,怎麽不上?”
而她卻搖頭,“不去了。”一年過去,因為落下了課業,她必須留級,再跟初一的孩子呆在一起。
她沒有忘記自己身為“校花”的驕傲,她也不想被自己的同學所恥笑,于是她決定離開校園,去面對真實的社會了。
講着講着,向梧的聲音漸漸變小了,他的眼睛張張合合,言語也逐漸組不成完整的句子,故事告一段落,他困了,他沉入了夢鄉,不知道在他的夢裏,會不會有自己親愛的,母親的存在呢?
我也是在聽向梧敘述的過程中才發現,雖然性格不同,但他和她母親的境遇,是有相似點的。
一瞬間,我想,如果能将他母親的故事拍成電影的話,算不算改變了他/她既定的一生呢?
第二天早上,我和向梧醒來的時間是相似的。
他沒睡飽,顯得有些迷糊,他像是全然忘記了自己晚上講的故事,只問我早上想不想喝豆漿,他過會兒出去買。
我問他:“新劇本的主線,用你昨晚上的故事,怎麽樣?”
他愣了愣,看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的景色,最終笑了出來,道了聲:“好。”
最終我是和向梧一起出門買早餐的。
向梧的外公起得很早,他還沒來得及做飯,便被向梧制止了,“外公,我去給你買,你歇着吧。”說着,他推出自行車,沖我招招手,便踩着踏板,一瞬間溜遠了。
許是因為确定了劇本的主線以及基調,同向梧行在鄉間的小路上,談起這類話題,他顯得自在且放肆許多——
“媽媽說,以前的醬油都不是裝瓶的,而是自己要拿着器皿出去,找醬油朗打醬油,我小時候還能看到醬油朗走在這條路上,現在已經沒有了。”
“虞冬青,你知道嗎?在我們這裏,以前冰激淩只賣五毛錢一根,在我媽小時候,還有五分錢一根的冰棍呢,那些冰棍都是由買冰棍的叔叔自制的,我小時候吃過一次,覺得比現在市面上的好吃多了。”
“看到這條河了嗎?以前它還沒有幹涸,夏天的時候,會有很多小孩在裏面浮水玩,有一次我媽游泳的時候,還看見一匹野狼站在那頭的山上。”
前面的我都信,只是後面……“這野狼未必也有點太誇張了些。”笑了笑,我說。
“真的!”向梧頓了頓,“雖然我也沒見過,但那時候的農村,不就是要防止狼防蛇的嗎?倒是現在,那些動物,只能在動物園裏見到了。”
我和向梧騎行在高高的水泥路上,下方,是一望無際的苞米田,向梧的聲音伴随着風吹苞米葉的沙沙聲傳入我的耳朵,一時間我倒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似的。
“……抱歉,一不小心就說了這麽多,只是……為你以後拍攝取景做一些參考。”終于抵達到傳說中的豆漿小鋪,向梧停下自行車,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這樣對我說。
“沒有,我并不介意。”看着他,我笑了笑,“你可以多說一些。”
回程,我們将豆漿挂在龍頭上,又晃晃悠悠地向家裏騎行過去。
向梧說出了自己的顧慮:“這樣的題材,萬一不賣座怎麽辦?”
我頓了頓,随即笑出聲:“沒關系,拍攝基調我們可以定得輕松一些,反正,一開始我就沒打算拍成徹頭徹尾的商業片,其實我覺得,像你母親們這一代人,很有代表性,他們處于時代發展的正中央,既見證過農村社會的貧窮饑餓,又經歷過信息社會高速發展的沖擊,加上我們故事主人公本身經歷的傳奇性……總覺得,能将這一切展現出來的話,會很有意義。”
怔愣住一般,向梧凝視着我,我想他大概是訝異的,或許他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老實說,在正式将這一切說出來之前,我也沒意識到,原來我是這樣想的。
我和向梧在外公家呆了約摸有四五天的樣子。
其間,用講故事的形式,向梧跟我分享了許多他自己的想法。
雖然這些素材不一定最終都要用到電影中,但我覺得,這其實也是“意義”的一部分。
向梧告訴我,其實在他小的時候,外公家養過鴿子,鴿籠總是高高地挂在臨近于房頂的地方,鴿群每天都會飛出去,然後按時回來。
那時候的外公還沒有現在這般衰老,為了照料好這群鴿子,他會跟觊觎鴿蛋的蛇們鬥智鬥勇。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問向梧:“蛇能爬到那麽高嗎?”
向梧點頭,“可別小瞧了那些家夥,有時候一籠子的鴿子蛋都會被它們偷吃光了,鴿子媽媽回來之後都抑郁了。”
我忍不住問:“你見過蛇嗎?”
向梧沉吟片刻,“小時候見過,後面不再養鴿子了,也就沒見過了,不過我見到的是死蛇,外婆拿着鐵鏟将它鏟在上面,被我看見的,青色的一整條,那個顏色……還蠻好看的呢。”
“有毒嗎?”
“不知道,應該有吧,不過幸好沒有人被咬到,以前我還困惑,鴿子會飛,蛇在地上爬,蛇怎麽會是鴿子的克星呢?那之後我明白了。”
有時候,聽着向梧絮絮叨叨地講着他小時候的那些事,我不禁感慨,其實,“農村人沒見識”這話,不完全對,人家生長在農村,見到的聽到的所感知到的,其實也都是城裏人所無法想象的。
向梧說,雖然後來他搬進了城裏,但他最懷念的,還是兒時的鄉村生活,或許是因為那些日子距離他如今的生活過于遙遠,它們就像是被加注了柔焦鏡頭,顯得美好而夢幻,不像是真的。
“但就算現在搬回農村住,也不會有記憶中的感覺了吧。”向梧勾起唇角,笑了笑。
的确,如今的農村已經同往常大不相同了。
看着向梧好似掉進回憶中的側臉,我想,或許其實,他懷念的,不止是他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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