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愚鈍

她結婚了,跟她所謂的“初戀”。

她獲得了一場村裏的女孩們無比羨豔的婚禮,她穿上了城裏人結婚時才會穿的白色婚紗,同時她也擁有一套傳統中式的紅色嫁衣。

就算,在面對身旁這個她即将稱之為“丈夫”的男人時,她的內心從未泛起一絲一毫的波瀾,但他所給予她的那份榮耀暫且蒙蔽了她的內心,令她錯覺自己是愛他的。

“什麽愛不愛的,所謂感情,不就是處着處着就來了嗎?”村裏的老人是這麽告訴她的,就連她的母親,也這麽跟她說。

她曾問過她的母親,她可曾愛她的父親?

她記得在父母年輕的時候,父親就經常毆打母親,直到父親的年齡逐步增大,意識到自己需要母親的照顧,才逐漸放緩了毆打的頻率,但長時間的相處,還是令父親在面對母親時,本能般頤指氣使地呼喝。

長時間極不平等的相處方式,原本,她以為母親是會恨父親的,但那天,沉默良久,母親卻說:“哎,農村裏的女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那一刻,徐蓉感到了憤怒,她憤怒于母親的麻木不仁,她無法理解,這樣的相處模式,難道在母親看來是正常的嗎?

她才不是農村女人,等她嫁到城市,她就是城裏的摩登女郎了,她才不會過同自己母親相似的生活,懷着對新生活的向往,她這樣暗暗起誓。

·

“出嫁前,父母的叮囑,可以稍微縮短一些,盡量做輕松化處理,不要讓片子顯得沉重,後續還有沒有農村生活的場景?現在可以嘗試寫一下……”

手撐下巴,我默然無聲地凝視着向梧,工作中他一絲不茍的态度倒是令我感到敬佩,此刻同他交涉的編劇也是圈內頗有聲望的前輩,大概是買了父親的面子,他竟百忙之中抽空來做起了劇情指導。

父親對我選用純新人編劇的決定極其不滿,像他這樣工作經驗過于豐富以至于有些鼻孔朝天的人,向來對如我這樣“初出茅廬”的新手報以居高臨下的态度。

我雖是尊敬我的父親,但我卻也絕不會向他分享我的想法與我所面臨的困苦,如果事事都需要他的指導,那麽我虞冬青永遠只能套上名為“虞州”的枷鎖,況且……當年的事,直到現在,我也不打算原諒他。

所幸,那名前來指導向梧的前輩因為行程過緊,最多只會來個兩三天,應當不會對我們的項目産生太大的影響,這時間,用來讓向梧見識見識老編劇的處事風格,倒也不錯。

此刻的我正在籌劃分鏡頭的具體展現,為了更便于大家理解,我選擇将每一個鏡頭的畫面都用簡筆畫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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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我不算生疏的畫技,向梧顯然是有幾分意外的。

“我還以為你會請專業的分鏡畫師……”做了整整十頁筆記的向梧走到我的桌前,兩眼放光,“沒想到,我們的虞導這麽多才多藝。”

在工作的時候,他會同別人一樣,叫我“虞導”,待我們回到家,他便又會變回原本的稱謂,稱呼我為“虞冬青”。

在向梧口中,“虞冬青”似乎是比“虞導”更加親昵的稱呼。

拿起我的分鏡稿,他戴上眼鏡細細查看着,臉頰微紅,像是發現寶藏的海盜似的,令人……感到費解。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着呢。”淺淺勾起唇角,我無奈地說。

真是新奇,僅僅只是工作而已,他卻好像投入了極大的熱情,有時候,就連我這個身為發起人的導演,都不及他半分活力。

有時候,我感覺他在整個劇組中,并不僅僅只是“編劇”的存在,他更這個劇組新生的活力,使整個團隊煥發出生命,讓它“年輕”了一些。

“畢竟是自己寫的劇情,看見它用別的方式呈現出來,情不自禁地有些興奮呢。”回家的路上,向梧靠着車窗,将這一原因輕聲告知于我。

是嗎?

“說真的,虞冬青,我很感謝你……要不是你,我或許拼命奮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資格跟這些前輩們說上話,這種完全專業的團隊,讓我覺得很榮幸,也很陌生。”

車停在了紅綠燈的路口,我扭頭看着向梧,日落時分,他的發絲在橙色暖陽的照耀下折射出奇異的光澤,平日裏漆黑的眼眸此刻也被照亮,令人想到了澄澈而又通透的琥珀。

老實說,我從沒深想過自己的一個決定對向梧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

我這才意識到,如今正發生的一切,或許在他看來,是足以扭轉他人生的重大機遇,但他從不因此而自得,而是時時刻刻保持清醒和感恩,令人……感到意外。

畢竟,這世間嘗到甜頭就自我膨脹的人,有太多太多。

“不用謝我,既然我選擇了你,就說明,你是有那個實力的。”綠燈亮起,我踩了油門,凝視着前方的道路,不知為何,我的內心并不像我面上表現得那般雲淡風輕。

向梧的聲音輕輕的,仿佛來自耳邊。

他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現在的日子就像夢一樣,令我感到很不真實。”

“就好像,下一刻醒過來,我又會睡在濕熱狹小的出租屋裏,整天過着毫不專業,卻又得看人臉色的生活。”

聽上去,他好像難以想象如今的生活是真的。

可我卻好像同樣無法想象,成天壓抑着自己內心的他,又會是什麽模樣。

“你這個人,真奇怪。”車停在家門外的停車位中,我擡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臉,“一般人不會強調別人為自己帶來了什麽,這會讓那些家夥自得,明白嗎。”

向梧似懂非懂的眼神,令我感到好笑。

他跟随着我的腳步,往屋內走。

回到家,我們雖如往日那般,深吻、交合,但有時,我凝望着他的眼睛,卻明白他雖感恩如今的一切,但同時也做好了随時抽身離開的準備。

向梧是一個自我認知清晰的人,從他住進我家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出,他始終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這裏。

而我……将他納入未來的規劃中了麽?或許那時同他交往的時間不長,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那麽多。

我和向梧之間,有許多心照不宣的“秘密”。

譬如那些令人不快的過往,互不打探的私事,以及……從不入侵對方未來的打算。

我本以為,這場和諧而又默契的同居,至少會在我和向梧分手的時候結束。

但事實卻往往來得更快,更荒謬。

老實說,我是有些猝不及防的,雖然我面上表現得同往日無甚分別。

是我先發現向梧的表情跟往日不同,似是有什麽難以啓齒的話語,他不知該如何道出。

我發現了他的異常,但我沒問,我在等他自己跟我說。

他也是個頂聰明的人,将坦白的時間選在了我心情最好的時候。

激愛後,我不會忘記親吻。

或許是不想令自己顯得涼薄,同時我又知道向梧需要這個,更別說,其實每次做愛後,我的心情都很不錯。

向梧說我的這一特性跟尋常男人很不相同。

我挑眉望向他,反問,“聽起來,你好像很清楚尋常男人是什麽模樣?”

向梧面色一紅,連連搖頭,“說什麽啊,我是在書上……還有聽我朋友說的。”

“他們說什麽?”

“那一瞬間過去,就索然無味……什麽的。”眨眨眼睛,向梧說。

我笑了一聲,摸了摸他的臉,“索然無味倒不至于,我又不是被欲望支配的生物,況且溫存,是對伴侶基本的尊重。”

也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人情味一些。

向梧忽然沉默了,他看向我,像是想通過我的表皮,看透我的內心。

我任由他看着,到這個時候,其實我已經發現,向梧其實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能看透我的。

“那個……虞冬青。”聽他的語氣,或許是放棄了,“我想跟你說件事。”

終于要說了麽?看他欲言又止了整整三天,我裝都要裝煩了,想必他也清楚我在等他說出口,“你應該也看出來了……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最近我家裏出了點事,我親戚也要來A城了,為了省房費,我爸要他先到我那兒住,我沒告訴他我住到你這裏來了,所以我就想着……”

“拒絕不就是了?”還以為是什麽大事,沒想到這麽令人匪夷所思,“不敢告訴你爹你跟男人同居了,怎麽,我就這麽見不得人?”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我故意戲谑道。

“不是……”向梧垂下眼睫,一直以來,對于自己家裏的事,他好像都有些難以啓齒,“我爸,他不是好賭嗎?我現在身上有些錢,不想被他借走了,要是他知道我住到了大房子裏,肯定會想辦法鬧的,所以我只能騙他,但是,我又不那麽擅長騙人,哎,一個謊言背後就要有無數個謊言來圓,這下我倒是深刻體會了。”

“我打算暫時租套房子,應付過這段時間。”

“所以為了這事,你還要專程另租一套房子?”雖然向梧的事情,我好像沒立場置喙什麽,但這件事無論是起因經過結果,都太好笑了些,我其實有些無法理解,分明印象中,向梧也不是那種不擅拒絕的人,“所以,你那個要來跟你一起住的親戚是誰?”

其實不用向梧過多解釋,看他那難以啓齒的表情,我便知道這人來頭肯定不小。

“是你姑姑的大兒子,性啓蒙的那位?”再開口,我的語氣中已經止不住地帶了些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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