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小狗

向梧曾經也幹過離家出走的事兒,因為一只白色的小狗。

那時候他還不到十歲,懵懂無知的年紀,縮在母親狹小的店門內,他凝望着對街不遠處那個的紙盒,不明白為什麽內裏會有一條白色的小狗。

同樣是蜷縮在一個狹小的地方,他覺得,自己跟小狗很像。

說是小狗,其實它的年齡并不小,向梧覺得它的肚子很大,比尋常的小狗要大得多,約摸是在犬類中将将成年的歲數,它能夠單獨出門覓食,但無論離開多遠,它總會回到那個紙箱中,那好像是它唯一的家。

媽媽告訴向梧,堅持住在露天的紙盒裏,是因為它懷孕了,它的主人遠走他鄉,不再需要一條看門的狗,于是便連着紙盒,将它丢在了這個地方。

它竟然懷孕了嗎?向梧微微張大眼睛,怪不得,它的肚子那樣大。

媽媽說,那是因為,有更多小狗要出生了。

蹲在店門內,向梧整天觀察着對街的小白狗,他發現會有很好的人,給它喂食,也有很壞的人,拿石頭扔它。

有一次,向梧到包子鋪買早餐,路過對街紙箱所在的地界時,他發現內裏空空如也。

向梧不安地找尋着它的蹤跡,直至走到昏暗的巷口,他聽見幾個小男孩惡劣的低笑。

“哇,不是吧,這母狗,腿一直在抖。”

“明哥,你把這狗吓得尿都要出來了。”

“別是條病狗吧,肚子都要拖到地上了,哈哈哈哈哈——”

他們在說什麽?向梧簡直不敢相信,小巷外,他只看見一群小男孩圍着一只瑟瑟發抖的小動物,那可憐的白色小狗正瑟縮在牆角,徒勞而又刻意地龇起牙,它蜷縮住身子,像是在盡力保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身體在大腦之前,已經做出了行動。

向梧是一個在學校裏不敢惹事的人,甚至有的時候,他還會被班上的男同學使喚着提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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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不良少年,他向來是不敢招惹的。

然而那一刻,他卻随手抓起街邊的掃把,大叫着,朝那個巷子奔去。

事情來得過于突然,巷子裏的小孩甚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被向梧吓得四下亂竄。

人是被趕走了,向梧一個人站在昏暗的小巷內,凝望着那條瑟瑟發抖的小母狗,不知為什麽,他明白,對方是認得自己的。

他緩緩蹲身,朝她伸出手。

那天,向梧回到店裏,向母親提出,自己想養對面街的那只白色小狗。

“你養了那一只,就意味着你要養它肚子裏的所有小崽子,向梧!你看看媽媽現在……我們養自己都成問題了,哪兒還有精力去養狗?”

向梧嘗試同母親據理力争,可母親就是不答應,他們一直僵持到夜晚,向梧被母親打了好幾棍,愣是不屈服。

“媽媽還得加班!你這個孩子!什麽時候能夠體諒體諒我!”母親的聲音中已經帶上了哭腔。

向梧也哭了,他雖然理解母親的苦,但他同樣也不想再讓小動物遭遇與今天相同的事,母親無法理解他,甚至不願意聽聽他的理由,于是他賭氣地轉過身,跑出了店門,跑進了濃郁的夜色中……

·

我想,向梧如今的所作所為,應該是稱不上“離家出走”的。

頂多,算是“搬家”吧,畢竟,就連我都不能确定,我這個地方究竟算不上他的“家”,他離開後,我甚至覺得,這裏甚至都不能算是我的家。

他無疑是個丢三落四的人,書房內,還有部分放在抽屜裏的稿子,大概是忘記取走了,我到這裏來找U盤的時候,不小心發現的。

放在最表皮的那篇,講的就是這個關于白色小狗的故事,跟先前那篇《性啓蒙》一樣,他沒能給它一個很好的結尾,甚至……都沒有為這個故事起上一個好聽的名字。

我希望他能将他的故事帶走……并不是因為我嫌這些東西占地方,只是覺得,這或許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哪怕成為了他手中的廢稿,也好過被遺忘在我這裏吧。

·

“沒有,不是忘在你那。”向梧擡頭,他的表情是平靜的,又或許……他正極力僞裝成平靜的模樣。

這是他搬出我家後的第一個星期,也是我和他首次再次談及除工作以外的其他事。

“看來那是你遺棄的廢稿?”我挑了挑眉,故意說了個錯誤的答案。

向梧果不其然生氣了,“……當然不是。”他攥緊拳頭,面色微白,那眼神,像是恨極了我方才說出的那些話。

“我也覺得不是,畢竟……寫得挺不錯的。”沒必要将彼此弄得過于尴尬,“你要的話,下次我可以幫你拿過來。”

“不可以保存在……嗎?”第一次說這話時,向梧聲音很小,我有些沒聽清,“什麽?”我問。

“我說,不可以保存在你那嗎?”他情緒一激動就容易控制不住音量,引得劇組內其他人紛紛側目,照理說我應當不喜歡這種被太多人注視的感覺,但那時我竟覺得有幾分好笑:“抱歉,因為你沒有跟我說。”

“你這個可惡的家夥。”一眼看出了我的虛僞,并不理會我的“抱歉”,向梧咬牙切齒地上前小推了我一把,所幸,在場的其他人都極為識時務地扭過頭不看這邊。

此時劇組已經将拍攝場地定在了鄰城一個同向梧家鄉景致有些相似的地方,負責外景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着手跟附近的居民協商了,設備的搬運以及電路的搭建也是相當關鍵的問題,我們人手不多,只希望能夠在選角結束之前能夠完成這些繁複而冗餘的工作。

我的話,是因為這邊各項流程确認完畢後,還得回原來的城市選角;而向梧身為編劇,其實只是來切身體驗一下場景選取地周遭的環境,況且他也得參加角色的選取,所以在這裏的工作準備完畢後,他和我理應乘上同一輛車,然後一起回到我們該回的地方。

獨處的時候,氣氛便不免尴尬起來,頭靠在車窗上,百無聊賴地盯着窗外的景色,我略微阖上眼。

“虞冬青。”向梧叫我名字的聲音,顯得不那麽有感情。

“怎麽了?”我本以為他仍還在生我的氣,不過,既然他都發話了,我也沒有不順着臺階下的理由:“這幾天,新地方,住得還不錯吧。”

“嗯,還好,”向梧的聲音像是沒有情緒的,車這時進入一處橋洞,橙黃的燈光,忽明忽暗,這時我才看車窗反射出的景象,同樣是凝望着車窗,向梧的目光同我不期而遇了。

雖然未曾面對着面,但卻好像正靠着彼此說話似的,“還沒告訴你吧,我表弟,阿勝,他有女朋友了。”向梧說。

“直回來了?”我心說,這可不是什麽好現象。

“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是gay。”向梧的聲音不大,連帶着車內的嗡嗡聲,聽着有些朦胧,“我跟他,誰都沒有提起小時候發生的那些事,我覺得,當時他可能只是好奇那“性”的感覺吧。”

車窗的倒影內,我試圖從說出這句話的向梧眼中找到失落,可惜沒有,他只是透過玻璃,凝望着我,像是想要極力借此跟我說明什麽,“等他這個月工資發下來,就會搬走了,他是這麽跟我承諾的。”

他從不明說自己想要什麽,或許我該慶幸,我明白他具體想要表達的內容,“我知道了。”我轉過頭,凝視着坐在我身邊,真正的他,但他的身體卻僵硬住了,癡傻似地緊緊凝望着車窗中的那個我,直到我擡手擡手撫了撫他的肩頭,“這裏有一片小羽毛。”

向梧的耳朵紅透了,是我離得太近了嗎?“怎麽了?”我很想捏捏他的耳垂,但我猜想,這麽做可能會吓到他,“這段時間,有沒有想到我?”

“……沒有。”向梧出乎意料地倔,雖然聽得出,這話說得沒什麽底氣,但他仍舊維持着原來的動作,不回頭看我。

“我猜你也沒有,”不再做多餘的動作,我将自己的肩重重地靠在了他的身上,“畢竟這幾天,你好像也沒那個精力跟虞導多說兩句話。”

“你……!”向梧終于回過了頭,他看向我的眼神寫滿了埋怨,我也是這時才發現,原來他的眸子裏蓄着水汽,與此同時,還夾雜着故作堅強的脆弱。

遵循本能,我擡起他的下巴,吻住了他,淺嘗之後便是深入,就算後退,他也避無可避,只被按在車門上,時不時發出幾聲嗚咽以示抗議。

前座的司機是組裏的工作人員,我知道他怕這個。

組裏的某些傳言我早就有聽說,畢竟是一個沒什麽代表作的新編劇,不跟負責人有點什麽“關系”,還真說不過去。

向來懶得去理會那些嘈雜的嘴,向梧的劇本我可是絲毫沒有降低要求的意思,作品優秀與否,成片出來後自在人心,況且,這段時間,向梧的為人他們應當也不是不清楚。

一吻畢了,迎着向梧躲避的視線,我順了順他微長的發:“避嫌,其實沒必要。”忍不住告訴他這個事實:“其實,沒有人不知道。”

“……不是,”望着我,向梧眨了下眼睛,“虞冬青,我聽說……大虞導好像很不滿意你用我,要是被人看見,叫他知道你跟我……你會不會被他罵?”

我沒想到,比起他自己在別人眼中的看法,他最先考慮的,居然是這個。

“被他罵,也不是什麽大事,”我捏了捏他的臉頰,“別擔心,我能處理好。”

反正,更過分一些的事情,我也都已經幹過了。

車程很長,在路上,我跟向梧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感覺彼此間像是說了很多,又像是什麽都沒有表述。

終于,車速緩緩地降了下來,向梧的新家在臨近郊區的地方,車停下,向梧緩慢地走到了下車的位置,“那,我走了?”他一邊說着,一邊回過頭來,看着我。

就差把“不想那麽快分開”直接寫在臉上了。

“或許你可以順便請我到你的新家做客?”從座位上站起身,我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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