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冬夜
事後看來,那時我對向梧話裏的意思只是一知半解,他紅着的眼眶或許更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令我的心裏就像是被針紮了似的,滲出了血,卻沒有留下太大的痕跡。
向梧是嘴唇顫抖着,對我說:“我們可以去咖啡廳……”
“冬青?”然而他的聲音,很快被蘇沛打斷了。
高跟鞋的旋律由遠及近,蘇沛的一只手纏住了我的臂膀,“沒想到在這也能見到呢?哦,是你呀,你叫向梧是吧。”那副故作回想的樣子,就好像一個得優勝者正在擺弄自己的獎杯。
向梧沒有她那麽會裝腔作勢,他的臉色近乎瞬間灰敗下去,他別開眼睛,甚至不再多看這邊一眼,只嗯嗯啊啊地打了聲招呼後,便匆匆埋頭離去了。
蘇沛輕笑一聲,在我耳邊說:“你的同學,就像一條小流浪狗一樣。”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表露出半分的情緒,甚至于我的內心,也沒有任何感覺,我只是跟随蘇沛走進了電梯裏,其間,我聽她說起公司內有簽約的藝人正無理取鬧地想跟公司打官司的事情:“真是莫名其妙,本來就是你情我願的事情,現在竟然來搞敲詐,多好笑!”
今天的蘇沛依舊妝發齊全,從衣着到首飾,再到身上飄散出的香味,無一不證明着她是一位極富魅力的年輕女星的事實,龔天成那些人總說,被這樣的女人挽着手走在大衆的視野裏是一件極為光榮的幸事,可此刻,每聽她多說出一個字,我內心深處的厭棄便越多了幾分,不僅僅是是對于她這個人本身,還是對于我自己。
總裁辦公室位于公司最上層,敞開的電梯門正對着接待室,此刻,內裏正坐着那位大約是叫姜雲雲的女孩,她滿臉淚痕,等在總裁辦公室之外,“到底什麽時候有空?”顫着聲音,她發出這樣的疑問。
而身邊的工作人員只叫她等等,再等等。
我和蘇沛暢通無阻地見到了她的父親,空蕩是辦公室內沒有其他任何人,見我和蘇沛來了,這個腹部宛若鍋蓋一般的中年男人便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叫我們“坐”。
具體的談話內容我忘記了,大概就是毫無營養的寒暄與客套話罷了,其間我得知眼前這個男人并非蘇沛的親生父親,但已經跟蘇沛母親結婚多年,雖然如今他們已經離婚,但財務相關的問題,他們夫妻二人大約早就攪和在了一起。
既不是親生父親,蘇沛的行為便很好理解了,我在心中兀自分析着這一家人和這間公司的具體情況,表面上則按照一早準備好的劇本敬業地演繹着,蘇沛的“父親”果不其然對我很滿意,他甚至煞有介事地拍拍我的肩,裝出一副好爸爸的模樣,說着類似于“我女兒的幸福都交到你手上了”之類的話,倒是将姿态擺得十分端正。
之後的“相談甚歡”皆是自然,他叫我有空可以多來坐坐,還說他“喜歡和藝術家的兒子交流”。
要不是場合不允許,我簡直就要笑了出來,眼前的這些事物、這些人,無一不另我感到荒誕可笑,我告訴眼前這位“父親”,為了蘇沛我當然會常來,我甚至還答應他會去參加他所舉辦的酒會。
走之前,我其實很想問問眼前這位老總,他打算拿外面那個哭泣女孩兒怎麽辦,但最終我仍舊緘默,因為我知道有些事情的結局并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三言兩語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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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對你很滿意呢。”蘇沛的手輕輕放到了我的肩膀上,“這下他總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那老頭怕是從來沒有對你上心過吧。有些話我自是不會當着蘇沛的面說出來,電梯回到一樓的時候,向梧仍舊孤零零地坐在接待室裏。
他的目光帶着些荒涼,打到我的身上的那一刻,我明顯地看到了他神色中的動搖,一瞬間,我覺得以蘇沛為界限,我和他陡然被劃分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知道我不應該跟他多說話,但我仍舊保留着對于同學的禮儀,告訴他:“你的朋友還在上面,估計還要等一會兒。”
出了公司門,便蘇沛生氣了,她不再挽着我的手,而是快步走在我的前面,在我第三次叫她“沛沛”之後,她才恨恨地轉過身來:“你明明知道他喜歡你,為什麽還要跟他搭話?”
沒想到還是因為向梧的事,老實說,我都不知道她的這份危機感究竟從何而來,她不是向來很自信嗎?面對她瞧不起的“流浪狗”,她又為何三番五次地不痛快呢?
“畢竟是同學一場,太過冷漠總是不好的。”很麻煩,不想跟她談向梧的事,我索性岔開了話題,“帶你去吃你最愛的法餐,別生氣了好嗎?”我說道。
“哼,你真是讨厭。”蘇沛的注意力總能被轉移得很快,我在跟她吃飯的時候便發信息第一次主動約了向梧在晚上見面,那頭隔了很久,才回了一句“好”。
蘇沛是支開我以後,才乘上車離開的,知道今晚上她或許還會跟某個老男人見面,我甚至為她的刻意隐瞞而感到好笑。
“你為什麽不介意啊?你是不是有綠帽癖啊?”蘇沛曾問過我這個,讓我憋笑的問題。
那時我才意識到她竟然也曾嘗試解讀我的行為,于是我便借坡下驢地說:“你說是就是吧。”
“好奇怪哦,居然會有你這種男人。”靠在我的肩頭,她似乎真的很困惑。
其實我也很困惑,困惑于這世界上為什麽會有如此蠢笨的女人。
我提前三十分鐘,來到了與向梧約定好的地點,卻沒有想到,向梧比我到得更早一些。
·
說來還挺賤的,他只是說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和我話裏的意思而約我見面,可我卻還是在明知道他剛跟女友約會完畢的情況下,偷偷将這次會面當做了來之不易的甜蜜。
在送雲雲回家之後,我便早早地跑到了跟虞冬青約好的地點。
彼時已然入冬,他的身量被冰冷的路燈光拉得很長,那雙眼睛依舊平靜、冰冷,古井無波,同大多數人對他的固有印象大相徑庭。
我想,這是不是他只在我面前才會展現出的模樣呢?雖然這麽說或許有些自作多情,但想想,想想總是不犯法的,我站在原地,在孤寂的冬夜中等待他的靠近,“怎麽這麽早?”他說,并先我一步坐在了不遠處的長椅上。
沒有多說話,我只是跟随他坐了上去,不遠不近的距離,讓我們顯得既不像陌生人,又沒有那樣親密。
“那個女孩怎麽樣了?”他問。
“公司讓她走程序,或者報警……”說起這個,我便覺得可氣,“他們不怕,你知道,就是那些慣常的拖延手段。”
後來,我便将事情的原委以盡量簡單易懂的方式說給了虞冬青,真是奇怪,按理說在我的立場裏,他應該已經跟蘇沛的父親沆瀣一氣,成為了同那些家夥別無二致的卑劣之人,但不知為什麽,我的本能卻似乎将他看做了友人,并且在心中暗暗期望,他能因為我的話離蘇沛這樣的人更遠一些。
其間,虞冬青只是靜默無言地傾聽,他很少做出什麽評價,或是問出什麽問題,我只能憑借他的微表情來判斷他對這件事的态度,所幸,憑借我對他的了解,最終我認定他同樣為這些可憐的女孩打抱不平。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這間公司以這樣的手段籠絡資源,并且逼迫女孩們……”虞冬青抿了抿嘴,最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蘇沛母親也是大股東之一,不知道這件事她有沒有參與。”
“她經常到公司來……”說到一半,我的聲音變小了許多,我不想讓虞冬青覺得,我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将蘇沛一家搞垮似的,雖然我的确有這樣的想法。
“我知道了,你給我提供了一個思路。”虞冬青沉默片刻,“如果她們聯合起來,這件事或許會好辦很多。”
“我可以提供資料!”想也沒想,近乎不由自主地,我脫口而出,“因為……因為知道一些內幕嘛,雖然我們有這個想法,但是一直沒有渠道和一些實施的方法,畢竟……這家公司是在國外上市的……”
虞冬青沉思片刻,只輕輕點了點頭,“明白的。”他向我伸出手,那雙平靜的眼眸中似有一些我所感到陌生的光芒,一時間我驚疑不定,竟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直到他無奈輕笑道:“握手也不會嗎?合作愉快的意思。”
“砰——砰——”一瞬間,我那顆似乎已經為他死過很多次的心,于那一刻又再度複蘇了,他是什麽意思?難道……遲遲不敢印證心中的想法,我害怕我只是自作多情,“你打算怎麽做?”我問他。
他眨了眨眼睛,沉默許久後才告訴我:“還沒有想好。”
出乎意料的誠實,呼吸間,霧白的氣體模糊了他的面容,更令我覺得這一切不過是身處夢境,“哪怕僅僅是一個加盟者,也好的。”我說,“起碼不是助纣為虐,也不是袖手旁觀?”
虞冬青的唇角勾起了一個極不明顯的笑意:“或許就是袖手旁觀呢?”他說,“我不是神,不要把我想得太偉大了。”
心中說不出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麽,我和虞冬青彼此靜默着,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一盞盞的路燈将我們的影子縮短,又拉長。
到了最後一個路口,我意識到或許不得不在這裏分離了,對岸仍是紅燈,虞冬青的臉在這色彩斑斓的霓虹燈中,顯得有幾分不真實,就當他是幻象吧,我問他:“那你為什麽要跟蘇沛在一起呢?”
“什麽?”他似乎沒有聽清,半笑着看向我,就好像問了一個很可笑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追問下去了,說到底,我只是希望在他口中聽到那個,他不曾為那美麗的女孩動心的話語而已。
但,就算事實真的如我說想的那樣,我所熟悉的這個虞冬青,又怎麽可能會說實話呢?
“還能有什麽別的原因?”象征着通行的綠燈終于亮起,只略一擺手,虞冬青背過身,就那樣離我遠去。
“砰——砰————砰——————”我的心跳似乎再度平息了。
天知道,我或許又為他死心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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