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窩點

一個人想要欺騙自己,是一件多麽簡單的事情?

在母親眼裏,我對家中發生的慘劇無動于衷,她有時會訝異我的冷漠,但更多地,是對自己的懷疑,與對背信棄義父親的瘋狂譴責。

在父親眼裏,我是一個沉得住氣的兒子,不急于質問,不立即站隊,而只是詢問情況、分析現狀,被他大笑着譽為“不愧是我虞州的兒子”。

在蘇沛眼裏,我是一個略有幾分脆弱的溫和男友,先前不聯系她只是因為家庭的變故而難以打起精神,我自立自強又急于尋求依靠,一心想要找到一份關于“家”的寄托,卻又因為好面子而總是在她面前故作堅強。

而我身為我自己,則活在這三張面具之下,随時随地來回切換,我說過許多或理智或溫柔或安慰的話語,但卻始終沒有一句是出自我的真心。

蘇沛還沒有膽子在我面前進行完全的坦白,但可喜可賀的是她已經逐漸開始吐露自己的內心,或許是意識到我沒錢,除開偶爾的抱怨外,她逐漸開始不再找我要錢,而只是在我的刻意引導下,開始跟我講一些生活中的瑣事,一些,有關她母親、那些男人,和她自己的瑣事。

在暑假期間,她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我們先不要做愛,好嗎?”

我笑了笑,反倒是松了口氣,我自然沒有告訴她我其實并沒有那個意思,但她似乎認定了是個男人就會對她有欲望,所以多數時候會刻意跟我保持距離。

這時的我已經知曉了她的“出軌”行為,并在長時間“痛苦的掙紮”後,告訴她自己并不介意,她先是感到訝異,而後便面露喜色,緊接着便毫無負擔地接受了這一“事實”。

之後,她思量了許久,才選擇跟我坦白——就算現在她認定了我是她的正牌男友,她也不會跟“那些男人”斷了聯系。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瞬間覺得她愚蠢,一瞬間又覺得她天真,當然更多的,是對她本性中所展現出的貪婪而不由自主地厭惡。

“雖然我很痛苦,但沒辦法,沛沛,我已經離不開你了。”說完這話的時候,我感覺我都要哭了出來——我為這巨大的違心而感受到無與倫比的悲哀,雖然聽這話的人會自動理解成,因為不得不分享愛人而産生的痛苦。

該慶幸蘇沛是一個自信的女人,有時候我甚至會訝異,她分明似乎已經看透了上層社會男人常耍的把戲,卻又天真地認為這個世界上會存在那麽一個特殊的男人,将她這一切全盤接受。

以美貌為籌碼,她認為自己能得到一切,然而她似乎忘記了,在她眼前的這個“我”,也很有可能跟她常相處的那些男人沒有什麽分別。

我沒有問她跟那些男人究竟進行到了哪一步,畢竟如果不跟她上床的話,也就不怕染病,然而其實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她常說,她的肉體在那些男人那裏,但心在我這。

她這話至多六分真心,因為往往在她說完這些之後,便會開始時不時打探我家裏的情況,她似乎很想知道我父親手中掌握的資産究竟有多少,或許在他看來,從我父親手裏撈錢,或許比從我手上要容易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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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還暗示我——一般男人都喜歡将“私房錢”藏在書房的角落裏,叫我有機會的話回家去找找。

有時候我真想問她是不是把我當個傻子,話說都到這個份兒上,她竟然還認為我不會産生一絲懷疑,好吧,也可能是我演技太好,畢竟導演的課程也會學到表演,而她也已經很多年不再鑽研表演上的事情。

有時候我會問她,覺不覺得“那些男人”的老婆很可憐,這種時候她就會狀似天真無辜地眨眨眼,“畢竟她們已經不再年輕了。”說着,她還會點一下我的胸口,“你問出這種問題,卻還來找我,就能證明,男人都是看外貌的生物呀。”

然後我就問:“那如果你老了呢?”

她竟然說:“那也會有像你這樣,喜歡我內在的男人在的。”

這時候我往往會低笑一聲,并不反駁。

跟她相處的這段時間,除開她其實不止跟一個男人保持“那種關系”外,我還知道她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從那些男人手上撈到的錢,似乎并不僅僅只是被她用于自己的吃穿用度,她會将她的這些錢轉一半給自己的母親——她母親就像是一個中介,将她帶給那些有權有勢的男人認識,她賺到錢後,再抽取一部分的利潤返還給自己。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母女關系?我不禁感到匪夷所思,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蘇沛究竟是不是那個女人的親生女兒。

然而,她們确确實實是親生母女的關系。

蘇沛告訴我,她和母親關系一般,她需要人脈和金錢,母親則要面子和那些富豪的人情,她們相互利用,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與此同時,我還得知,原來蘇沛的母親年輕時也跟蘇沛一樣,游走于不同的男人之間,雖然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有了孩子,卻也依舊和多位情人保持着聯系,而蘇沛的父親,也對此心知肚明,并且也時常跟其他女人私會。

他們倆“各玩各的”,而如今,受到他們的影響,蘇沛自然也就沿襲了他們的價值觀。

就目前來看,她似乎将我當做了“可以結婚的對象”,并且默認我同她觀念相似,這令我感到可笑。

後來,在暑假臨近結束的時候,蘇沛邀請我去到她父親的公司做客——她想将我帶給她父親認識,以男朋友的身份。

我自然是認為,我跟她的關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這一手打得我措手不及,然而問她,她卻說:“老爸懷疑我跟他合作對象有關系,跟他說我有男朋友他又不信,我就只能搬出你來啦。”

我想,她僅僅只是需要一個光鮮正當的“名分”,就像舊日的歐洲貴族。

不過……思考到蘇沛母親先前也到過那家公司去,我覺得此行或許對我并無壞處,所以最終也就同意了。

如有必要,我會僞裝成同他們相似的模樣。

那天,我比蘇沛早到了那家公司一些,出于禮貌,我坐在大廳等着她和我一起去見她的父親。

在這裏看見向梧,是有些始料未及的。

暑假期間,我和他不會碰面,網上也沒有聯絡,他的動向,我自是不清楚的。

他難道又到這家公司來參與暑期實習了麽?不過我分明記得,他對這家公司的态度好像并不怎麽樣,暑期他的選擇會更多,我本以為他不會再來這裏。

他并沒有第一時間看見坐在大廳另一側的我,他跟一個女生一同進到這裏來,那個女生的情緒好像很不穩定,一直捂着眼睛嗚嗚地哭,而他則是在她身邊,作為一直給她遞紙的那一個。

将女生送到臨近電梯的位置,他便被工作人員攔了下來,于是他只目送着女孩登上電梯,我聽見他話裏話外的擔憂,在電梯門緩緩合上時,他對她說:“我在下面等着你。”

我這才意識到他是陪這個女生到這家公司來的,或許是他往日實習時認識的朋友,又或許……

我站起身,走了過去,我想,就這家公司,我或許可以問他點兒什麽,又或許只是單純地想跟同學交談兩句,反正,最終,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虞冬青。

望見他的那一瞬間,我感覺我的心跳都停止了,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在距離我很近的位置停下,那熟悉的氣息瞬間包裹過來,我感覺我的臉驟然間變紅了。

但很快,我又令自己回過神來,我憶起了他和蘇沛面對面用餐的場景,我為我自己不由自主的心動感到羞愧,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我說:“你為什麽在這?”

“你怎麽在這裏?”

我們同時道。

我望着他的眼睛,瞬間想到了蘇沛,蘇沛父親,還有……他們同這間公司的關系,一瞬間我慌亂無比,唯恐在他口中聽見我不想聽的答案,于是我連忙說:“陪朋友來的,之前告訴過你,姜雲雲。”

是了,我不該在這個時候想什麽戀愛的事,今早上雲雲給我打電話時,那種窮途末路的絕望,我不應該因為虞冬青的到來而瞬間忘記。

我很想告訴虞冬青,無論是蘇沛,還是蘇沛的父親,都不是什麽好人。

這個地方,也根本不是什麽明星公司,而只是借着女孩兒想要成為偶像的夢想,去踐踏她們尊嚴、玷污她們肉體的血腥之地。

她們被大公司的名號給騙了,被所謂“圈內著名人士”的光環打得措手不及。

被一盅盅的酒水灌醉,在紙醉金迷的歡笑聲中,她們頭暈目眩,她們被負責人、被上司推到了那些“權威人士”的懷裏,一晚上過去,一切都成了定局,她們變成了公司賣給那些男人的“人情”,而一個小小的廣告、一個成為電視劇配角的機會、亦或一句“我們交往吧”的謊言,就能将罪行掩蓋成交易、修飾成愛情,将她們堵得啞口無言。

無奈之下,她們大部分選擇了接受,小部分準備拿起法律的武器想要反抗,哪怕她會因此失去這個“付出代價”而“換來”的“機會”。

姜雲雲是一個勇敢的女孩兒,報案之後,她選擇來同公司談判,她只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她過于害怕以至于找到了空有一身勇氣的我。

而我甚至不能陪同她一起到樓上去。

一瞬間,沮喪侵襲了我的身體,我看着虞冬青,意識到如果他真的跟蘇沛在一起,就很有可能會變成這間公司老總的“女婿”。

我的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因為憤恨,因為無力,因為悲哀。

我看見虞冬青的表情中顯現出困惑,是了,他應當什麽都不知道的。

于是我跟他說:“這不是什麽明星公司,虞冬青。”

虞冬青望着我,我想,萬一呢,萬一他能明白呢?

“這是被罪犯統治的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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