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威脅
“得知父親腦梗的消息,她像是忽然找到了撤退的理由,還未處理好自己的滿身狼藉,便倉皇逃離了這個給自己帶來太多傷害的地方。
坐在綠皮火車內,她回首,看着那象征着繁華與期望的大城市,忽然覺得它像是一頭怪獸,一頭張着巨口的,将人們的一切欲望、理想、抱負都侵吞殆盡的怪獸。
她曾那樣期望見到大城市的風景,可如今當她真正離開,卻又像逃離虎口的羚羊一般,深深地松了口氣。
她回了家,在醫院裏照顧着父親,還抽空去參加了自己好朋友的婚禮。
所有人都問她:‘還出去嗎?’
她說:‘不了不了,還是父母重要。’
如此正當的理由,她卻說得那樣心虛。”
·
我不知道向梧在離開學校時,究竟是什麽心情。
我沒有直接往募捐箱內投錢,因為我覺得那樣的方式有風險、不可信。
我直接找到了輔導員,向他索要了向梧的銀行卡號。
我給那張卡打了一筆錢,不算特別多,但應該能付清他母親的醫藥費。
這在我看來不算是一筆大數目,但對于向梧來說它或許可以救命,我想,要是這筆錢能讓他在處理好這一切之後,又能繼續回來上學就好了。
那之後又很長的時間,沒有向梧的消息,他說過不想再跟我聯系,而我也實在沒有重新出現在他生命中的理由,所以在彙款之後,我再沒向輔導員了解他的動向,平日裏也只能通過同學們閑時的只言片語知曉有關于他的信息。
“打工”、“進廠”,這是他們在提起向梧時常用的詞彙,我覺得很荒謬,因為在我的心目中,向梧應該是一個拿着文稿,微笑着跟導演讨論劇本內容的優秀編劇,他是熱愛文學的少年,而不是……
算了。
就這樣吧。
想着關于向梧的事,我覺得自己似乎陷入進了一個奇怪的循環裏,幾天後,我決定不再去想他了,我為我先前所感受到的那種近似于“痛苦”的情緒做出了審判——因為內心深處,我覺得自己愧對于他,我曾帶給他傷害、沒有對他的種種好意做出正向的反饋,所以如今在得知他處境後我才會感到不安,這其中或許還摻雜着一些對于他才能的惋惜。
就這樣認為吧,我想,也只能這樣認為了,不然還能怎麽樣呢?
畢竟從現實的角度看來,我跟他怎麽都不可能再見面了,他回了他的家鄉,一個距這裏幾百公裏開外的地方,正如他所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我不可能拯救他,因為我沒有接受他的表白,我最多只能算是同他多說過幾句話的同學而已,我唯一能為他做的,就是在募捐之時出手大方點罷了。
後來輔導員在班上告訴我們,向梧他已經确定,不會再回來上學了。
那一刻,我心中的感覺是“塵埃落定”。
“回來上學吧。”我曾這樣勸說他,他同樣沒聽。
未曾經歷過他所經受的苦難,我想,我是不能對他的選擇做出任何審判的。
我只能感到惋惜,惋惜一個那樣富有生命力的、如同野草一般蔓延進我生活的人也只能屈從于生活的困境,從此跟我遠離。
我只能在此時此刻緬懷他,而後再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将他忘掉而已。
我沒有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感到後悔,也從來沒有動過去找他的念頭,我不是那種會幡然醒悟然後去演偶像劇的人,我只是無數個平平無奇生命中,會做出平庸選擇的其中之一。
沒了向梧,我的生活理所應當地仍舊繼續,很快我又變成了以前的樣子,那個總是笑容滿面、看似溫和的虞冬青。
我想,果不其然,我也如同身邊的這些同學一般,很快将他忘記了呢。
其實按照原定的計劃,大學生涯即将結束的我應當按部就班地去申請國外的電影學院,在那邊更專業的環境裏深造兩年,或許對未來我的發展更有益,我母親和虞州,都這樣認為的。
本來作品集和各項材料都已經準備好,要學的英語也早就達到了相應的水平,萬事俱備,只等着踏入我提前規劃好的道路,那是絕不會出錯的“正途”,是一條人人都會羨慕的康莊大道。
但某一個夜晚,我忽然覺得好煩,好累,好厭倦。
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就是忽然有一種想要脫離校園、不再只是作為“學生”的沖動,我想,反正都是拍電影,去哪兒不都一樣嗎?哪怕接踵而來的社會現實會給我當頭一棒,我也寧願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前進。
不出國了,反正人脈和資源我都有,憑借這些拍個電影,拿個獎、賺些錢,以後想要朝國外發展,也不是什麽難事。
電影的拍攝,本就是在學會了基本的理論知識後不斷地實踐,嘗試去找到專屬于自己的風格而已。
四年的大學生涯即将在一片兵荒馬亂中結束,應老師的要求,我加入了最後一個學期小組,不出意外的話,這将是我學生時代的最後一部作品。
雖然是個草臺班子,但出于一種莫名的儀式感,我還是很想讓這部作品呈現出我理想中的模樣,所以我們團隊拿足了專業的架勢,甚至專門發布了演員招募的公告,還煞有介事地組織了一次試鏡。
畢竟是學生劇組,片酬不會太多,前來試鏡的演員也是沒有多少的,條件有限,将就将就也不是不可以,最終的選定的男女主雖然相貌方面都不太符合要求,但演技還稍微過得去。
但……怎麽說?草臺班子就是草臺班子,後來小組組長聯系我,說女主有更合适的人選,并附上了蘇沛的照片,問我:“私人關系應該不會影響拍攝進度吧?”
這組長原先的打算是将這次的作品去參加電影展,如果有蘇沛這種稍微出名的演員入鏡應該有概率獲得更高的評分。
我明白他這麽做的意圖……但,在明知我和蘇沛關系的情況下不跟我商量變先斬後奏,就實在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當然,不會影響,只要她不介意的話,我是無所謂的。”表面上,我笑着應承,內心中,我已經在他的臉上畫下了一個大大的叉。
第一次拍攝很快宣布開始,看蘇沛和組長的互動我便知道,她大概是通過了什麽方式使得那組長男不惜得罪我也要讓她成為主要角色之一。
真是可笑,蘇沛看向我的神情竟然還有那麽一絲得意,那眼神仿佛在跟我說:“有得是男人為我前仆後繼”。
在她所想象的劇本裏,我應該作何反應呢?是醋性大發還是重新意識到自己對她的心情?
蘇沛這個女人,敗就敗在對自己的魅力總是過于自信。
拍攝的過程我不願意多提,反正從頭到尾我都只是按照自己的計劃,正常完成作業而已。
倒是蘇沛和她新勾搭上的組長男友總是在我面前晃悠,那組長或許以為自己是療愈了美女情傷的護花使者,每次都會對我顯露出不加掩飾的敵意。
又是一個被荷爾蒙支配的可悲男人,我在內心嘆着氣,開始惡意地想象如果将蘇沛曾做過的那些破事兒全部告訴給他,他又會擺出一副什麽樣的表情。
當然最終我沒有這麽做,因為我想要平安無事地完成我在學生時代的最後一部作品,只要擔任女主角的蘇沛不在拍攝過程中出什麽幺蛾子,我也不會為了往日的過節損人不利己。
但可悲的是……我越是這麽想,事情便越會朝着那荒誕乃至可笑的方向去發展。
那個組長男,我也不知道蘇沛究竟是跟他吹了什麽枕邊風,竟開始時不時對我陰陽怪氣。
而重新有男人撐腰的蘇沛就像是被拴上了狗繩的寵物,開始在我面前愈發言行無狀起來。
她比往常更在意自己呈現在鏡頭內的容貌,并固執地認為自己的右半邊臉更好看,她總是側過頭,表情僵硬地說出毫無感情可言的臺詞,整個人都顯得那樣地生澀、不協調。
“蘇沛,你可以自然一點,臉側過來,你在跟男主說話,而不是旁邊的電線杆。”我壓低聲音,耐着性子這樣告訴她。
“可是那樣我會不好看!”蘇沛不願意接受我的建議,甚至一意孤行的想要改變其他演員的擺位以滿足自己的需求。
她的要求自是被我駁回,後來我見她念臺詞的時候表情沒有跟上,于是說:“太僵硬了,蘇沛,有時候你的表情可以誇張一些。”
“你的建議不符合我的演員定位!”蘇沛激動地回嘴,聲音有些尖銳,她看向我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将我一刀刺死似的。
我有些生氣了,但我還沒來得及說話,組長男便插足到我與她之間,“好了,虞導,你一個大男人,不會還和女人計較吧。”
同組的其他同學耶紛紛開始上前打圓場,最終我們決定休息一段時間後再繼續拍攝下去。
趁休息的這段時間,我将蘇沛從組長男的身邊叫走,我覺得有些事情,我應該跟她好好談談。
蘇沛在跟我離開之前,喝止了意圖一同跟來的組長男。
“說吧,你想問我什麽?”我煩了,我不想詢問她的種種作為,我只希望能夠盡快解決有關她的問題,讓她從此以後離我遠一些。
蘇沛答非所問,反倒開口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麽加入這個組,跟那個男的在一起嗎?”
我不想知道,我不好奇,我也不關心你的事,我看着她,甚至懶得将這些話說出口。
見我不答,蘇沛盯住我,恨恨道:“我要報複你,憑什麽我失去了這麽多,你卻什麽事都沒有?憑什麽?”
你這算是什麽報複?根鬧着玩兒有什麽區別?我想笑,但我不能,我跟她說:“其實你應該珍惜這次上鏡的機會。”
“什麽?”
“我是說,你最後作為女主角的機會。”
“你什麽意思?!”
“你報複我,你可以想想後果,我随便爆個料,你就會在這個圈子裏再也混不下去。”我看着她的眼睛,享受着她的戰栗。
“虞冬青!”蘇沛尖叫着,想要一巴掌揮在我的臉上,而我握住了她的手腕,凝視着她逐漸蓄滿淚水的眼睛,說:“你以為,一個經濟犯罪者的女兒會有拿到任何重要角色的機會嗎?”
“你胡說……我媽……已經和他離婚了!!”蘇沛的身子無力地靠在牆壁上,神情恍惚,眼神也是空洞的。
“你以為你媽就幹淨嗎?”我笑了笑,拉低聲音,緩緩向他湊近,“別惹我,蘇沛,你也不希望今後你活得很難看吧?”
她終于癱軟下去,狼狽地坐在石塊上,再沒了往日的驕傲、恣意。
“虞冬青……”她的聲音是恍惚的,“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
哇,她居然還會問出這個問題?我感到很可笑,于是我反問她道:“那你曾為自己對向梧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過嗎?”
蘇沛的表情是那樣茫然,真是諷刺啊,那一刻我想,或許她連向梧是誰都忘了。
我怎麽可能喜歡過她?就如同她,怎麽可能為向梧如今的遭遇感到同情乃至後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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