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好快活

光線照過來,草地映着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駿馬英姿飒爽,在薄霧中喘氣,馬蹄擡起,帶着他們輕輕上揚,再回落地面,從容往前。

方煥終于發出了愉悅的笑聲。

覃志钊同樣露出笑意,再揮起馬鞭,帶着方煥肆意感受馬背上的風景。

在沒有覃志钊之前,家人從來不允許方煥參加劇烈運動。

衣服必須穿得整潔體面,吃飯不能發出聲音,業餘生活不是合唱就是彈奏。任何需要體力、耐力的活動,方煥只能扒在門邊上看。他不能急促奔跑,更不能肆意流汗,所以他熱衷于收集一切有關野性的東西。九米是,Richard是,現在阿塔也是。它們像多出來的爪牙、爆發力、速度,來彌補方煥天生的不足。覃志钊身上也有某種野性,讓方煥好奇的同時,又有點慚愧。

他為什麽看起來那麽無所不能,能不能把力氣分點給我,方煥常常懊惱地想。

“會不會射箭。”覃志钊問。

風吹亂方煥的短發,他仰頭看向覃志钊,只見覃志钊下颚線流暢,目光專注,好像在看某個方向,“不太會……”方煥聲音很小,馬背颠簸,連帶着他的聲音都有點顫。

覃志钊好像起了玩心,語氣很篤定:“那我練練手。”說着,他慢慢收住缰繩,讓馬停下來,好像示意他可以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休息。

“我才不要下去!”方煥非常無語,瞪着他,“你就是自己想玩,還嫌我礙手礙腳。”

覃志钊難得耐心解釋:“很危險,你會掉下來的。”

方煥堅決抗議:“我才不會掉下去,我就要待在這裏。”他還拽緊缰繩,一副要立誓征戰的模樣,看上去倔強又好笑,他還繼續說出理由:“剛才騎那麽快我也沒有掉下來啊。”

射箭場的工作人員走過來,遞來一副弓箭,也極力勸方煥下馬。

奈何方煥實在固執至極,覃志钊只好單手将方煥扶正,再三強調他一定抓緊,但不能驚慌胡亂拽缰繩,否則馬受到驚吓,兩個人都會被甩出去。

方煥如小雞啄米般點頭,拍拍心口,表示沒問題。

一切準備就緒,覃志钊一手拽住缰繩,一手握緊弓箭,朝場內騎去。稻草靶心位于場地盡頭,要想射中靶須走近一些,但盡頭處有圍欄,稍不注意連人帶馬都會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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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有點危險,但這種場面極大程度地刺激到方煥,他早就想試、早就想親身體驗,可是處處尋不得機會,更是難逃貼身保镖時刻監視。

馬打了個噴嚏,連帶着方煥也清醒不少。來吧!他已經做好準備。

清晨射箭的人不多, 獸醫聽見鄰場有動靜不小,也湊上前去看,結果一看大喊:“No!No!”如果方煥在馬場出了事,馬場今後不要再想開張,直接從香港銷聲匿跡。

但現在已經攔不住了——

射箭場為避免驚擾馬匹,一旦有人入場射箭,絕不會輕易打開,場內有安全員随時協助。

方予珊在不遠處為他們加油:“good luck!”說着,她朝射擊場奔來,邊跑邊朝他們招手。

獸醫懊悔萬分,也只能幹等在一旁。

馬場內除去安全員,只剩下覃志钊和方煥二人。起初馬速正常,覃志钊慢節奏地帶馬熟悉場地,騎順手了以後稍微提速,‘踢踏’聲急促起來,有了方才跨越障礙的體驗,方煥也不覺緊張。他們離靶心越來越近,覃志钊将缰繩交到方煥手中,說:“阿波,握緊了。”

阿波。

幹脆又低沉的語氣,帶着難以描述的信任,方煥背後像被一道溫柔的微電流擊中。

方煥想說什麽,風灌進他的口腔,,再低頭,覃志钊已經徹底松開雙手,一手拿弓,一手握箭,用手臂撐開整個彎弓,那真是——真是一道漂亮到極致的弧形。

柔中帶韌,縱有一羽,即出,萬箭穿心。

馬蹄還在‘踢踏踢踏’往前,颠簸着,擊打着大地,‘咚’、‘咚’、‘咚’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扣響他的心房。身和心仿佛已經不屬于方煥,在空氣中輕輕搖曳,手腕卻被缰繩反勒,馬頭每輕輕拽一下,他都有輕微的戰栗感。弓箭發出輕微摩擦聲,也不知是哪一刻,有什麽東西‘嗖——’一下從他耳旁呼嘯而過,羽毛一樣的東西輕掃他太陽穴,癢,好癢,太癢了,想抓,上帝!可是什麽都住不住。

箭,是箭飛出去了!

它從馬背上、從弓弦一躍而飛、從覃志钊臂彎處——從他那帶着粗粝手繭的指縫中,決然失控,直接朝着稻草靶面蹿去。

馬還沒有停,他們離栅欄也越來越近了。

方煥的心蹦到嗓子眼兒,可他不敢尖叫,他的力氣在木箭射中靶心那一瞬間蒸發。他只牢牢記住不能驚慌,無論如何都要輕輕拽住缰繩。箭出弓,覃志钊迅速将弓斜挂在背脊上,他的大手覆過來,低頭說:“好樣的,阿波。”說話間,缰繩已安全交還到覃志钊手中。

缰繩往後拽,馬頭急促地朝左後方調轉,在即将觸碰到栅欄時,連人帶馬順利掉頭。

不遠處傳來歡呼聲,好像在為他們喝彩。

方煥大腦裏仿佛還是一片空白,風呼嘯而過,空氣裏只剩下沉悶的心髒蹦跳聲,他回過頭,第一次覺得那個猩紅的圓點那麽特別,需要這樣驚險又相互配合的信任才能完成。

如果九米代表爪牙,Richard是方煥渴望的速度,阿塔是藏起來的柔軟,那麽覃志钊這麽一個活生生的人,強壯、有力、又充滿勇氣,彌補了方煥體弱多病的遺憾。

他還特別難以被收買。可是方煥又很好奇……

覃志钊怎麽敢呢,他怎麽敢這樣放肆射箭,倘若他們摔倒了呢。要知道換做任何一個保镖,都是小心翼翼,又或者找到機會就谄媚。不會配合他們買麥當勞,更不會容忍他們悄悄坐巴士。到現在,覃志钊幾乎能激發出他們的天性。

要知道,予珊在家中從來都沉默不語,只有外出時有覃志钊陪同時,她才會大膽些。

可是這一刻他已經來不及多想,因為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沸騰,英文老師常用‘happy’表示心情,現在‘happy’已經形容不了,他想起上周的書法課,金老伯教他寫了兩個字‘快活’。

愉悅到極致,驚險又刺激,不是快活是什麽。

那天覃志钊帶方煥、方予珊回家,誰也沒有跟長輩提起射箭一事,就好像他們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予珊雖不敢在馬背上射箭,也跟着覃志钊學了一些規範動作。

他們年紀小小,卻不是愚笨之人,對覃志钊多出幾分敬意,有時候他們也會跟覃志钊講點小秘密。只要在能力範圍內,不影響他們的安全與學業,覃志钊都盡量滿足。

三個月後,考察期已過,覃志钊收到了一張滿意調查表。

瞿伯說:“阿煥給你打了滿分。”

一同執勤的保镖跟覃志钊講,貼身保镖崗位特別難幹,因為小雇主喜怒不定,以前幾乎每個月都在換保镖,有一大半都是被方煥找茬擠兌走的。論工作時長,查理算幹得最久,卻也難逃辭退。

眼看着覃志钊所處位置越來越穩固,一幫人拽他去喝酒,打探他用什麽秘訣拿下這份美差。

覃志钊被他們灌得有點多,趴在桌子上:“沒什麽秘訣。”

“仔細講!仔細講!”有人推搡他。

覃志钊忽然擡起手臂,手指在空中輕輕點了點,一桌人屏氣凝神,等着他解開謎題,誰知覃志钊只說了一句:“陪他們玩。”陪好,陪好了萬事大吉,說完這句他便悶頭大睡。

阿忠和珍珍來港的日子已經定了,這次嬸嬸也會來。

覃德運為此格外欣慰,一家人終于能團聚,覃志钊特意為弟弟、妹妹、嬸嬸租了一間屋子,雖然比不得家鄉宅子寬敞,卻也算個容身之處。

那個被方煥丢掉的草莓熊,覃志钊已經清理幹淨,放在床頭好久,珍珍肯定會喜歡。

他實在是個節省人,薪酬上漲不少仍有儲蓄習慣,覃德運叫他給自己存,将來總有用到錢的地方,覃志钊卻不管,說要供弟弟、妹妹在香港讀書。

“讀書?”覃德運很詫異,在他眼裏香港只算個謀生之處,何談在港讀書,那得花多少錢。況且小兒子覃忠幼年得過腦膜炎,智力比尋常孩子差一些,他對子女尚無念書指望,只盼他們平安長大。

覃志钊很确定:“一定要念書。”不念書,阿忠和珍珍只能靠體力吃飯,那怎麽是長久之計。

他當時在碼頭扛貨,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若當時能多懂些知識,至少能去倉庫當會計,哪裏用得上出賣體力?叔叔覃德運将他從泥潭中撈出來,他要繼續拉扯弟弟妹妹,要不然怎麽當得起大哥二字。

珍珍到達香港已是九月初,方煥那時已經過完暑假,每天學業很忙,覃志钊能抽出不少時間。

小姑娘長高了些,卻是面瘦肌黃,兩只羊角辮像稻草,見到覃志钊她先是愣了愣,又見覃志钊要擁抱她,驚慌之下哭出聲來,撲在嬸嬸懷裏哭。覃志钊耐心勸了好一陣子,說自己是大哥。

阿忠倒不跟生分,半大的孩子,長到覃志钊肩膀下面一點,吊兒郎當的:“大哥——大哥!”

覃德運轟他:“去!去!”

阿忠笑嘻嘻不肯走,還沖姐姐扮鬼臉,珍珍哭得更傷心了。

“來日方長,孩子們認生。”嬸嬸說。

覃志钊不忍為難珍珍,往旁邊坐了一些,說:“先熟悉熟悉環境,不着急做事情,一切有我。”

為了讓弟妹早日融于現在的生活,覃志钊只要一有時間就帶珍珍出去轉,教她坐巴士,辨認路線,過紅綠燈。有時為了練她膽量,覃志钊叫她自己去便利店買東西。

覃志钊本職工作挑不出錯,方煥卻發現他總有私事要辦,心中漸生不滿。

這天趁覃志钊下班,方煥叫瞿伯開車跟行了覃志钊一段路程,他倒是沒幹壞事,陪弟弟妹妹逛書城,買下好多書,還請他們在甜品店吃黃油菠蘿包,還有珍珠奶茶。

隔着偌大的玻璃窗,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瘦瘦的那個女孩偶爾會湊近些,睜着大大的眼睛,清澈又好奇,覃志钊會指着書本上的東西講什麽,還很溫和地笑。

調皮那個應該是他弟弟,有時候覃志钊氣急了會拿書抽他。男孩也不生氣,躲開了一會兒又跑過來,還趴在覃志钊背上,嘀哩咕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方煥記得覃志钊跟自己和予珊在一起時全然不是這樣,他對予珊永遠沉默又平靜,畢恭畢敬,很少笑。跟自己就更不用說了,謹慎到挑不出錯,他從來不知道覃志钊氣急敗壞是什麽模樣。

“看到了吧,也沒什麽特別。”瞿伯笑了笑。

方煥看着他們,目光深深的,心想覃志钊對他和予珊,從來沒有像對待弟弟妹妹那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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