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要嗎
綠豆湯緩慢見底,碗沿挂着細膩的湯汁,随着挂鐘時針指向羅馬數字Ⅹ,湯汁慢慢幹涸成顆粒狀。周邊的客人換了一桌又一桌,覃志钊沒有催促什麽,就這麽靜靜地等待着。
到最後,方煥終于說:“走吧。”說着,他站起身,臉上帶着很淡的失而複得感,很平靜但也敏感,像蜻蜓低飛至湖面,漾起清淺波紋,但下一秒也許就是夏日暴雨。
也許覃志钊對此習以為常,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跟瞿伯打過招呼,他們便準備出發了。
方煥的随身物品雖說不多,但也足足裝了一個旅行箱,方先生要求他們當天去當天回,覃志钊沒有給方煥帶多餘的衣物。車子早早等在酒店門外,瞿伯走在最前面,俯身跟司機交談了什麽,臨走前還給了不少小費,又對覃志钊說:“阿钊,交給你了。”
說着,瞿伯給了覃志钊一個親切的擁抱,方煥在一旁看着,陰陽怪氣地說:“又不是生離死別。”
“噓!”瞿伯向來忌諱這樣的字眼,總覺得不吉利,他非得摸方煥的額頭不可,嘴裏還念叨:“去去去——”可能是用力過大,他把方煥弄得晃來晃去。方煥雖滿臉寫着不耐煩,卻沒有躲開,杵在原地任由瞿伯幫忙‘去晦氣’。
旅行箱放至後備箱,覃志钊準備坐進副駕駛室,聽見方煥說:“你跟我一起。”他指了指後排座位。
除去日常公務,覃志钊很少跟方煥同坐,以前一直通過後視鏡觀察方煥,現在坐他旁邊突然有點不習慣。方煥卻自在得多,将車窗放下一半,任由風吹亂短發,還從雙肩包裏掏出耳機,聽一些覃志钊不太懂的搖滾音樂。
陽光,棕榈樹,蜿蜒而前的公路,冰淇淋汽車一晃而過,還有不少年輕人在路邊唱演,這些共同組成了覃志钊對加州的印象。車子開了好長時間,覃志钊覺得有點熱,一低頭,發現方煥的頭靠過來,很自然地蹭在他心口,方煥還将鞋脫了,歪踩在座椅上,音樂大概很上頭,讓他也跟着哼唱。
風吹在方煥臉上,短發在眉梢淩亂,他閉着眼,很輕松也很肆意。
只有需要切換歌曲時,方煥才會微微睜開眼,他是雜食音樂愛好者。講起樂隊,覃志钊喜歡beyond,黃家駒總能給人無限勇氣與希望,好多歌已傳遍大街小巷。大概是因為久待耳機不适,方煥開始外放音樂,不過聲音開得很小,很輕的旋律,外加有些聽不太懂的和聲,在汽車啓停之間、伴随前方司機開啓廣播電臺的聲音,達到某種微妙的平衡。
“等下想去哪個主題區?”覃志钊問。
方煥翻看提前準備好的地圖:“都想去——”他擡起眉眼,像是對着覃志钊許願。
覃志钊認真看着,“一個下午應該不夠玩遍8個區,先去美國大街,明日世界、米奇卡通城你應該也很喜歡,其他的看時間。”
“好!”方煥眉眼彎彎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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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怪,之前在香港他們總鬧別扭,那當然是方煥總能想方設法地氣覃志钊,到了加州,他看覃志钊也順眼多了,甚至開始突發奇想:“對啦,我還有個禮物要送給你。”
“什麽。”
方煥用地圖遮擋住大半張臉,很神秘的樣子:“你猜。”
“猜不出來。”覃志钊知道方煥一向出手闊綽,從來都不吝啬,其實他現在薪水也不低,單憑這一點,覃志钊沒有什麽別的想要。如果非要說想要什麽,他希望家人身體健康,阿忠和珍珍能平安快樂地長大。
“嘁,”方煥對這個反應好像不滿意,背對着他:“不猜算了。”
一路疾馳3個小時,終于到了迪士尼樂園。
按照早上的約定,司機會守在園外等待,一直等到他們結束行程,再一同返回酒店。取旅行箱時,覃志钊問方煥有什麽東西要帶在身上,方煥說:“都帶上。”
“不能在這裏過夜,況且拿箱子入園很不方便。”覃志钊耐心解釋。
“嗯……”方煥猶豫了一下:“那帶上相機、帽子、還有水杯。”
覃志钊同意了:“可以。”他開始跟方煥一起收拾東西,還好方煥帶了個帆布雙肩包,較重的東西全放包裏,等下他替方煥背上即可。
“差不多了。”方煥準備關上旅行箱。
覃志钊用手背擋了一下,接着,從箱子內襯取出他和方煥的護照,順手放進雙肩包裏:“拿着。”方煥很詫異:“放箱子裏就好了呀,反正司機會等我們。”他覺得覃志钊多此一舉。
“這裏不是香港,多些防備心歸總沒錯。”覃志钊瞟了一眼司機。
每當覃志钊恪守盡職時,方煥總是充滿安全感:“那好吧。”
就這樣,他們一起排隊進游樂園。
驗票時,窗口售票員打量着他們,似乎好奇他們之間的關系,畢竟之前電視裏報道過好幾起拐賣案。沒想到覃志钊用英文講得很好,說方煥是自己弟弟,語氣從容。
方煥下意識拽住覃志钊的手臂,還朝售票員笑了笑。
“Have fun!”售票員頂着一頭卷發,托腮道。
以前覃志钊總以為只有小孩才會來迪士尼,實則衆多游客中成年人也很多,也許大家都想在這裏體驗到童話世界吧。經典游玩項當然不容錯過,覃志钊一直等方煥喊渴才停下來休息。
午間陽光幹燥,烤在身上熱烘烘的,方煥站在林蔭處歇腳,拿着相機到處拍,他今天穿了一雙羅馬涼鞋,腳背上有帶子,反正閑着也是無聊……他就開始按快門,先拍到了自己的腳,腳後跟并攏,再打開呈現‘V’字型,再并攏,鏡頭裏都是少年纖細的腳踝。
擡高鏡頭,往左,再往上一點,半按住快門,畫面短暫地聚焦了一下,是一輛造型誇張粉藍色冰淇淋汽車,鏡頭最終定格在一個男人身上,他穿着西服,背脊堅實,站在人群中排隊,手裏還捏着一只米老鼠氣球。
‘咔噠’,拍下。
巡演的卡通人物來了,聚齊了好多經典人物,白雪公主穿着禮服在翩翩起舞,緊跟其後的當然是七個小矮人。人漸漸多起來,米奇淘氣地跟觀衆們互動,還有那些漂亮的姑娘們,穿着波點襪子,手挽着手,并成一排,步伐歡快地邊跳邊往前。還有踩高跷的,揮着巨大翅膀的叫不出名字的形象。
相機不停地閃着,捕捉到人群中絢麗與熱鬧,但很快又追随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覃志钊終于轉過身了,手裏捏着兩個甜筒,氣球不好拿,被他纏繞在手腕上。方煥切換到錄像模式,從相機裏看到覃志钊的嘴一張一合,好像在周圍人說‘please’,但是人太多了,他只好把冰淇淋舉高。
道路兩旁被彩帶圍了起來,每隔一段,彩帶之間才有空隙。
覃志钊逆着人流走,終于到達一個路口,方煥的鏡頭一直跟随着他,嘴角不自覺上揚,心裏冒出無數個‘快點吧!快過來!’。只可惜‘嗚——’一聲鳴笛,卡通火車頭朝他們是駛來,唐老鴨站在火車車廂裏熱情地贈吻,惹得孩子們歡呼連連,将道路堵了個水洩不通。
‘咔噠’一聲,畫面定格在唐老鴨身上,覃志钊的側臉也被記錄下來了,輪廓英挺。
現場奏樂及歡呼聲不斷,終于等到路演散去,覃志钊從人群中擠出來,待他走到方煥面前,下意識地伸手:“給。”話剛說出口,覃志钊這才發現冰淇淋最漂亮的那個尖尖已經融了。
方煥也不生氣,就着他的手,踮起腳,輕輕咬了一口冰淇淋,很心滿意足的樣子。
“剛剛不是說一起排隊嗎。”覃志钊回顧身後,“人太多,容易走散。”
方煥接過冰淇淋:“怎麽可能。”他的鏡頭一直盯着覃志钊,除非有鬼,否則他們不可能走散。
“下次不要隔那麽遠。”覃志钊說。
聽見他這麽說,方煥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過了一會兒,方煥吃完自己那支甜筒,見覃志钊手裏還拿着一只,問:“你不吃嗎。”
覃志钊将甜筒遞給他:“都是給你買的。”
方煥接着吃第二支,到最後吃到一半又說好膩,吃不完推還給覃志钊,覃志钊很自然地咬了一口,還說:“浪費。”說着,他攤開地圖,好像在尋找下一個去處。方煥雖翻着白眼,也跟他一起看地圖。
過山車、動物天地,還有些讓人發出鬼叫的屋子,自不必詳說,覃志钊算是送佛送到西,逐個陪着游玩,他只是不理解方煥怎麽精力如此旺盛,叫破喉嚨還能接着玩。
傍晚十分,天漸黑,覃志钊問方煥餓不餓。
方煥搖了搖頭,說:“來不及吃了,等下有煙火表演。”
這個時間點往城堡趕有點晚,覃志钊加快步伐,奈何方煥的精力幾乎在白天用光了,拖着疲憊的身體,蹲在地上:“我走不動了。”
摩肩接踵間,覃志钊回過頭,耐心地問:“要不我背你?”
說着,他稍微蹲下,背對着方煥。
方煥見他蹲在自己面前,忽然怔了怔,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覃志钊擡了擡手指,示意他趕快上來:“再晚來不及了。”
方煥站起身,婉拒道:“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沒等他說完,覃志钊的手腕攬過來,輕輕一帶,方煥整個人匍匐在他背上。
視線有些搖晃,手肘抵在覃志钊堅實的背脊上,耳旁的嘈雜聲忽然消失了一眼,再擡頭,方煥的視野驟然開闊,面前是幽藍的城堡,‘籲’一聲,有什麽東西在尖銳而上,下一秒,直接爆炸在上空,照亮半個夜空,煙火,霧氣,璀璨的星光,或深或淺,讓整個城堡煥發出神秘又幽靜的光芒。
“看見了嗎。”
方煥回過神來,低頭看向覃志钊,他正擡着頭,難得笑得這般放松。
“阿钊。”方煥喊他。
“嗯?”
方煥說:“我送你一個禮物吧。”
“什麽。”
方煥靠着覃志钊的頭:“你有英文名字嗎。”
覃志钊想了想,“好像沒有。”
“Zane。”方煥吐氣溫熱,在他背脊一筆一劃寫着:Z—a—n—e。
“有什麽由頭嗎。”覃志钊只知道香港人多半有英文名,好像是為了方便辦公,他現在級別還不夠在集團辦公務,因此有無英文名都無所謂。
方煥故意說:“沒有什麽由頭。”
“那不要。”
方煥用力拍了他一下:“你蠢啊——”
覃志钊笑了笑:“只有奴隸才會被贈名。”
方煥的心仿佛被紮了一下,帶着輕微的刺痛感,心腸也軟下來:“Zane是上帝恩典的意思,”說着,他收攏手臂,貼着覃志钊的臉頰,問:“你要嗎。”
“嗯。”覃志钊輕輕應聲。
方煥繼續說:“Zane是最接近‘钊’的英文。”
覃志钊的喉結動了動,良久才說:“這樣——”用一種低沉陳述又接受的語氣。
路邊有商販不斷問游人是否需要拍照,方煥脖子上還挂着相機,但煙火晚會應該快結束了,他直接朝那人招手,示意需要拍照。
煙火未散,還在發出轟然‘噼啪’聲,有點像新年。
“咔——”一下。
拍立得吐出一張照片,方煥付了100美元。
那是一張像素欠佳的合照,覃志钊背着方煥,好像剛剛側過臉,嘴角還在帶着笑意,而在他肩頭的方煥,正低着頭,雙手攏住覃志钊的脖頸,鼻息離覃志钊的頭頂很近,笑得比煙火還要奪目。
在他們面前,連城堡都開始遜色,何況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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