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你小人

海報倒是不重,但坍塌式地壓在身上,讓方煥覺得自己像萬聖節的無臉鬼。

從縫隙處能看見大理石磚面,接着,面前停着覃志钊的皮鞋。

方煥從未覺得一秒鐘這樣漫長。

要說些什麽,說‘Hi阿钊’,說‘別去約會了吧,我不喜歡你跟其他人約會’,還是‘抱歉今天騙你,我作業還沒做完’,又或者‘汽水只能跟我一起喝’。

在方煥糾結于用何說辭時,覃志钊移開腳步,又過了一會兒,周圍再聽不到什麽動靜。方煥推開海報,面前豁然開朗,話劇門口燈光閃爍,三五個賣花的商販在不遠處吆喝,再看看檢票入口處,已經不見他們三人的身影。

“Anson!”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傑納森。

他們在學校裏相互喊英文名,方煥下意識應了一聲,在話劇院工作人員趕來之前,他将海報重新扶起,方才逃難似的奔向傑納森。

一路上傑納森跟方煥說話,方煥也無心應答。

到了傑納森家裏,兩個人在二樓做作業,傑納森的媽媽敲門進來,給他們送了些水果,還問方煥要不要吃甜點。方煥連連說不用,還說謝謝阿姨。

書房門重新合上,傑納森撇撇嘴,問方煥什麽時候這麽禮貌了。

傑納森說他以前可是向來無法無天,看誰不順眼,誰就要倒黴。

方煥簡直無語:“拜托,那都是幾年前的事,念經一樣,究竟要說幾回——”

“也就三年前,”傑納森吃了一片菠蘿片,恰好方煥問他酸不酸,傑納森塞了一塊到嘴裏:“很甜。”

方煥也跟着吃了一片,酸得直皺眉。

傑納森也酸得眉毛飛起,還不忘‘哈哈哈’笑個不停。

他們坐在矮桌旁,稍一後仰就能躺在地毯上,方煥不知怎麽了,捂着眼睛還在說好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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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方煥還說‘傑納森你煩死啦!’可是說着說着,他的聲音漸漸不對勁,整個人蜷縮起來,像一只蝦仁,把傑納森吓了一跳,連忙去掰他的手,“是不是過敏了?”

“不要你看我。”方煥嗚咽着說。

傑納森是個直性子,越是這樣,越要弄個清楚。

推搡之間,傑納森終于推開方煥的手,他看見一雙潮濕的眼睛,正望着天花板發呆,眼淚像珍珠一樣掉下來,砸在地毯,融化進每縷纖維中。

“怎麽了?”傑納森十分懊惱,“是我做錯了什麽嗎?不就是讓你陪我打盤游戲嗎,不打了、不打了,真是的——”

方煥用抱枕擋住眼睛,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不關你的事。”

傑納森湊近了問:“那是為什麽?誰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替你治他!”

方煥頓時破涕為笑,心情好了很多。要揍誰,揍秦子煜嗎,看當時的場面,雖不知秦子煜說了什麽,氣氛明顯變僵硬,僵硬到邝姐需要帶秦子煜才能化解。還是揍覃志钊,方煥深呼一口氣,想起覃志钊臨走前明明已經找到他,卻沒有上前拆穿他。

想到這裏,方煥覺得很自責,怪自己為什麽要捉弄覃志钊,他擦了擦面頰,還吃下許多蜜餞,像是給自己加油打氣,對傑納森說:“你揍我吧。”

“神經。”傑納森不打算理他,反正方煥現在已經不哭了

兩個人今天難得做了一會兒作業,方煥還陪傑納森打了好幾盤游戲,另送給他好幾套新的。

到了夜裏九點,覃志钊的車準時停在傑納森家樓下。

方煥慢吞吞地收拾書包,問傑納森今晚能不能收留自己。

傑納森的媽媽溫柔地笑了笑,問他是不是跟家裏吵架了,還講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方煥想想也是,無論怎樣,阿钊都會原諒自己的,對吧。

就這樣,傑納森一家人送方煥到門口,這時候覃志钊已經下車,站在不遠處朝傑納森的父母欠身問好,見方煥出來,他先上前接過書包,等方煥上了車,才輕輕合上車門,最後繞到駕駛室。

車子駛出傑納森的住宅區前,門口的保安朝來往車輛敬禮。

覃志钊擡起右臂,短暫地回應了一下。

方煥坐在後排,想起傑納森說自己不知何時變得禮貌,如果三年前他尚在‘為非作歹’,那一定是覃志钊無聲地陪在他身邊,影響了他許多。

車子駛在瀝青路平穩,輪胎碾壓地面時,能聽見溫吞的摩擦聲,偶有轉彎,方煥也随着車身一同挪動。覃志钊大約是察覺到了,轉彎時有意識開得很慢,方煥在這種平穩的速度下,倦意來襲。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停住了,周邊頓時變得安靜。

安全帶彈出卡扣,發出清脆的聲音,方煥睜開眼:“到了嗎。”

覃志钊回過頭:“到了。”果然,已經到了家門口。

方煥懶在車裏不想動,睡眠極大緩和了情緒,他的歉疚像手帕上的淚痕,現在已經被風吹幹,只剩下鹽分幹在手帕上,不如從前柔軟,摸起來還有僵硬。

也是這時候方煥才有勇氣面對:“今天……”

空氣墜入無限沉默,覃志钊似乎很平靜,平靜到沒怎麽當回事。

方煥不甘心:“你看見我了嗎。”

覃志钊反問:“什麽。”

方煥沒有勇氣繼續往下問,只好拽上書包,準備回家。

下車前,覃志钊補充了一句:“阿波,下回我們不去有味湯粉了。”他說這句話時有些艱難,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卻又不得不說的艱難。

方煥繞到駕駛室,有些納悶,探身道:“我又沒說不去。”

覃志钊的雙手還放在方向盤上,認真想了想,擡起眸,迎上方煥的目光:“以前我以為是你喜歡,今天覺得你和傑納森一起玩,更合适。”

的确,傑納森跟方煥家境相仿,家裏也是做貿易的,叔伯輩還有人在政界當值,論學習,論玩樂,他們都有更多共同語言,不像今天,方煥被秦子煜留在原地,無論他上不上前,都難以抵消這種尴尬。

更何況他在車庫裏,看到了傑納森家裏的車。

這當然不是怪誰,每個人立場不同,若覃志钊是秦子煜,恐怕更抗拒自己和方煥的存在,只是他之前沒有注意到這一層。

至于秦子煜編得那些理由,覃志钊一概沒放在心上。

方煥一聽就覺得不對勁:“秦子煜跟你說了什麽?”

覃志钊沉默,似乎不打算回答。

“我問你呢。”方煥單手握在車窗上,怒氣如同指尖上的潮意,不一會兒就留下斑斑點點的手印。

覃志钊取下車鑰匙,不答反問:“重要嗎。”重要的是你今天有沒有受傷。

如果不是傑納森今天也在場,他肯定會直接把方煥帶回去。

方煥說:“當然重要!”

覃志钊還是紋絲不動。

看樣子是鐵了心不說吧,方煥拽緊書包:“好,你不說,反正我有的是辦法。”說完,方煥疾步推開大門,一樓大廳的燈驟亮,再往上,二樓的燈也逐一亮起,像極了方煥此刻的遷怒。

覃志钊揉了揉眉心,目送方煥消失在視線中。

話劇院的事只有他們三人知道,覃志钊不肯講,秦子煜最近又不接電話,邝姐相當于半個長輩,自然問不出什麽,就算有,多半也是些場面話。

不過事情也确實在往期望的方向發展,覃志钊跟邝姐幾乎不來往。就算偶爾因着覃忠來店裏的緣故,邝姐也不會再多注意覃志钊半分。就連秦子煜碰見方煥也裝作不認識。

方煥越想越氣,怎麽好像他才是罪魁禍首,破壞了大家的關系。

偏偏他又認死理,非要找秦子煜說清楚不可。

秦子煜就讀于一間香港公立中學,為了找他,方煥今天特意搭了巴士,在學校附近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未見秦子煜出來。方煥閑得無聊,取下身上的校徽胸針,混進人群。

這間學校委實不算大,兩棟教學樓,操場就在後邊,塑膠跑道有些老化,上面跑着三五個學生,還有人在操場中間扔鉛球。鉛球,方煥爬上雙杠,搖晃動着雙腿,覺得很奇怪,他們學校一向是打壘球,從未見誰扔鉛球。

正胡思亂想着,教學樓側面走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襯衫,黑色長褲,胸前挂了個挎包,手裏拿着一疊試卷,正腳下匆忙地奔向哪裏。

“秦子煜——”方煥從雙杠上跳下來,一不小心崴到腳,好在感覺不是很嚴重。

方煥撥開人群:“讓讓,麻煩讓讓。”

人群逐漸散開,方煥顧不上腳踝不适,竭力追上秦子煜。

但秦子煜走得實在太快,他先去了一樓的物理辦公室,在裏面呆了不到一分鐘便出來了。

學校雖小,卻有不少近道,秦子煜從包裏找出鑰匙,看樣子要去取自行車,一遁入黑暗中,方煥便找不着他了。方煥摸黑向前,終于看見車棚方向有亮光,誰輕踢了自行車一下,接着,齒輪咬合鏈條的聲音響在空氣裏。

秦子煜要走了。

方煥回頭看了看,那裏好像有一條路,通往學校大門。

他飛快地往身後奔跑,終于趕在自行車沖過來之前,攔住秦子煜的去路:“秦子煜!”

秦子煜顯然一怔,沒料到方煥會找到這裏來,但很快,自尊心又令他格外的倔強,讓他連話都懶得跟方煥講一句。

方煥從來沒對誰這樣有耐心,見他這般冷漠,一下子就火大了:“你究竟跟阿钊說什麽?”

前方人行道是紅燈,擋住了秦子煜的去路,他回過頭,臉上帶着薄薄的寒意和倔強,“你是不是想問我姐姐為什麽不跟他往來了?”

方煥拿不準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就算是搗亂,也不必把關系弄得如此僵硬。

路燈‘嘀嗒嘀嗒’響着,開始倒計時,秦子煜笑了笑:“我提前一天給他寫了封情書,隔天傍晚當着我姐姐的面再說一遍,你說他們還能來往嗎?”

方煥沖上去,拽住秦子煜的衣領:“你瘋啦?”

秦子煜騎在車上,沒有長輩在的時候,他決然不像那個孱弱的少年,反倒顯得倔強,“我才沒那麽傻,落款人是你——”自他們在香蕉林商量這件事,秦子煜就想怎麽才能徹底了結。

方煥腦子突然一懵,但反應很快:“你小人!”

秦子煜才不肯認賬,綠燈亮起,他下一踩,連人帶車沖進人群,他的聲音響在夜空中,有幾分松快:“不過他沒看完就把信撕了,還罵了我一頓,叫我好好念書,還有,”他終于停下來,“他說他不喜歡男人。”

最後一句話重重地墜在方煥心裏。

他一路追趕秦子煜至此,奔跑時忘了腳踝不适,現在再挪動腳步,發現腳痛得快要裂開。

焦灼,夜風,疼痛,以及不斷閃爍着紅綠燈,這一切都在提醒方煥‘茫然’兩個字。

手機在震,是覃志钊打來的電話,方煥看着屏幕,猶豫着要不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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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煥:我可謝謝你,表白我自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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