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有罪
夜裏九點多,覃志钊将所有桶裝水搬完,再看看身上,背心蹭得有點髒,就連手心也全是汗。瞿伯的車還停在不遠處,車子開着遠光燈,他怔怔地看着,竟然沒留意瞿伯已經走到他身邊。
“去跟阿煥打個招呼,”瞿伯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等了你一下午,還把Jonathan折磨一通,剛剛又在車裏哭了一會兒,現在在聽歌。”
覃志钊的視線停在車子後座,臨時改變主意:“不了吧,身上有汗。”說着,他看向自己。
“快去。”瞿伯輕微皺眉,用長輩式的眼神看着他,“別讓他傷心。”
就這樣,覃志钊握緊礦泉水瓶子,敲了敲車窗,很快,玻璃放下來,路燈落在方煥臉上,覃志钊看見一雙哭過的眼睛,如漫天星光看着自己,可是緊接着,方煥盯住覃志钊的胳膊,眉峰微皺,一開口又是一通指責:“你什麽時候文身了?”
“誰允許你文身了?!”
“一點都不好看!洗掉!煩死你啦覃志钊。”
“你給我起開!真是再也不想看到你——”
覃志钊說自己挺喜歡的,想換一種活法兒。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方煥更生氣了,是了,他今天真是不該找來,還等到現在覃志钊仍是這副态度,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他就該把覃志钊一個人扔在這裏,理都不帶理的。
察覺到兩人有些不悅,瞿伯探身看了一眼,聽見方煥說:“走吧。”這回不像是賭氣。
那天覃志钊目送汽車消失在視線中,過了好久,才記起喝礦泉水。
真正到家後已經臨近十二點,覃志钊今天回了叔叔家,自從珍珍上了寄宿學校以後,一般只周日回家,如果趕上阿忠練球,次卧就空着。人多的地方熱鬧,讓覃志钊覺得不至于太冰冷。
今天倒是難得,覃忠恰好回家休息,聽見覃志钊在浴室問:“上次新的買的香皂呢?”
覃忠靸鞋出來:“在架子第二層。”
明明已經是深夜,叔叔和嬸嬸都還沒睡,問覃志钊最近工作怎麽樣,聽說少爺不太開心,別是他又得罪人。覃德運拍了拍妻子的手,讓她放心,阿钊的事有他操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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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關于方煥不太開心這件事,已經傳到很多人耳朵裏。
覃志钊剛洗完澡,肩上搭了一條毛巾,時不時‘嗯’一聲,不知道有沒有将嬸嬸的話聽進去。到最後是嬸嬸說到‘阿煥要留學幾年噢’,覃志钊心裏像挨了刺,下意識不悅,甩了甩頭發,細微的水珠濺得到處都是,覃忠在一旁鬼叫:“有狗啊——”
覃德運往覃忠身上扇了一巴掌:“少說話!”
正說着,覃忠驚奇得很,瞪大了眼睛:“大哥,香皂還能洗文身?”
覃志钊挪開毛巾,順手擦起頭發,小麥色的肩膀上沒有任何痕跡,只有緊實的肌肉線條。見了鬼哦,覃忠明明陪着覃志钊一同去文身,現在竟然全沒了。
“大人的事,小孩兒少管。”覃志钊起身,将毛巾扔到覃忠臉上:“拿去洗了——”
“你欺負人!”覃忠站起身,指責他種種,還說他平日裏有多偏心方煥,連他這個親弟弟都比不上半分。覃志钊單手撐在房門口,神情慵懶:“那你把學費還我。”
這個家有一半是覃志钊在支撐,大到嬸嬸開裁縫鋪,小到珍珍念書。果然,一說這些覃忠就住嘴了。
如果不回答,那麽就是另一種回答吧,覃志钊默默地想。
年底恰逢方煥的祖母八十大壽,按照老太太的意思,方先生沒有像往常一樣大辦,只在家裏擺了家宴,老太太今年想去寶蓮禪寺拜佛,求一個心靈安靜。
方先生重孝道,既是母親要拜佛,又恰逢老人家生日,家裏的小輩也得前去。
方煥巨厭煩這種場合——倒不是厭煩跟祖母,是厭煩家裏那幾位比他略大幾歲的哥哥、姐姐,方亦峥、方亦曼也同在,跟父親聊得十分投機。
寶蓮禪寺有“南天佛國”之稱,每年香客衆多,若趕上佛誕,寺裏會有更盛大的活動。往常都有覃志钊陪着方煥,他們要麽是先應付了家事再找自在,要麽是幹脆不去。
現在好了,身邊沒了覃志钊,方煥連個逃跑的借口都沒有。
畢竟瞿伯沒有那麽好說話。
衆人進了大雄寶殿,空氣裏氤氲着濃郁的檀香,祖母站在最前面,恭謹地雙手合十,再叩拜,她身後的晚輩也陸續叩拜。方煥年紀最小,起身前先睜開眼,從臂彎處瞧見覃志钊倒着的身影,他好像沒有專心禮佛,去了偏殿,再出來時手裏多了個東西,方煥沒看清,覃志钊的手就放到西褲口袋裏了。
叩,再起身,再叩,方煥氣息不穩,究竟是什麽啊,西褲口袋怎麽有輕微的褶皺感。
祖母要吃齋飯,方煥向來吃不慣,找了說辭準備開溜,順便從人群中尋找覃志钊,覃志钊好像也在看他,但每當方煥定下目光去看他,覃志钊又挪開視線,神色寧靜又若無其事。
上回罵了覃志钊一頓,其實方煥心裏也不好受,但他真的非常反感文身,都是些什麽東西啊,鬼畫符一樣,但如果阿钊真的喜歡的話……方煥閉了閉眼,覺得那也是阿钊的自由吧。
方煥想找覃志钊說話,但覃志钊今天好像也有事,跟瞿伯打了招呼,往寶蓮禪寺側門走,不料這一路叫方煥跟蹤得明明白白,而覃志钊竟然連車都沒開,直接步行,不知道要去哪。
“阿煥,喝大麥茶嗎?”瞿伯問,再往旁邊看,竟然空無一人:“少爺呢?”
衆保镖紛紛說沒看見,瞿伯放下手中的茶盞,不怒自威:“快去找——”
祖母每隔幾年都要來寶蓮禪寺,方煥對附近的路況再熟悉不過了,瞧着覃志钊的走向,從小路穿過去,直接堵在了覃志钊面前,覃志钊顯然有些吃驚:“阿煥。”
方煥氣定神閑地走過去,視線停留在他的西褲上,一伸手,掌心向上:“拿來。”
“什麽。”覃志钊愣了愣。
方煥說:“你剛剛去偏殿領了什麽東西,放在了口袋。”
覃志钊否認:“沒有。”
方煥不死心,跟上他的腳步:“我都看見了,你求佛不專心噢。”
結果覃志钊下一句話簡直要噎死人:“我信天主教。”
“覃志钊!”方煥真恨不得将他打一頓。
覃志钊好死不死地‘欸’了一聲,站得筆直,微低着頭,很是馴服的模樣,可是他說‘欸’的時候又不那麽專心,忍不住拿眼睛觑方煥,想笑又不敢笑,隐忍和不羁竟然在同一刻出現在他身上。
方煥覺得心髒有點疼又有點癢。
煩死了。真的煩。
把覃志钊拖出去打五十大板,不,把覃志钊杖斃,方煥憤憤地想。
覃志钊畢竟是個成年人,論步伐快慢,當然要比方煥更矯健,方才講話的時候,他留意到這附近有家裏的保镖,他還有一些私事要辦,即使自己現在提前走,方煥應該也是安全的。
果然,在覃志钊即将穿過路口時,方煥被一群保镖攔住,“少爺。”
“起開,找阿钊,”方煥試圖擺脫開來,保镖們面面相觑,心想出發的時候沒說要找钊哥啊,要找的人是少爺,等到方煥推開他們,哪裏還有覃志钊的身影:“給我找!覃志钊!”
就這樣,覃志钊終于擺脫了方煥,最終停在一座不起眼的教堂門口。
再回頭确認一下,街角盡頭空無一人,很好,方煥應該沒跟上。
今天是周日,神父會主日彌撒,覃志钊看了看手表,他只有十五分鐘,要不是提前跟神父預約過,恐怕今天要等到好久。
推開教堂的大門,裏面零星坐着幾個教徒,不過他們好像準備離開。
神父進了告解亭,很快,覃志钊也走了進去。
告解亭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就放置于教堂側廳高處。就是這麽狹小的空間才能讓人産生安全感,告解者看不見神父,卻能通過告解亭裏面的小窗聽見神父的聲音。
該從何說起呢,覃志钊深呼吸,覺得要他開口異常艱難,說些瑣事,他又有點開不了,覺得都是芝麻大的事,不足挂齒。可是不說,他心裏又着實難受,難受到只能找神父忏悔。
“有人嗎。”覃志钊問。
輕微的清嗓子聲響在空氣裏。
過了一會兒,覃志钊終于開始告解:“神父,求你降福,因我犯了罪,自從我上次告解以來,已有三月之久。”
“我為這些罪過,以及以前所有的罪過,感到懊悔。”
神父問:天主仁慈,願意告訴我你的罪惡嗎。
覃志钊試圖擺脫掉腦海裏無數個片段,從口袋裏取一個東西,松開掌心,是一串潔白佛珠手串:“我求了佛珠手串,卻來神父面前忏悔。”
“你為此感到內疚嗎。”
覃志钊答:沒有。
神父問:如果你不是真心改過,就不會得到真正寬恕。
覃志钊有些無從辯解:“不是——”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請說實話。”
覃志钊鼓足勇氣,一字一頓地答:“我有罪。”
“嗯哼?”神父靜靜地傾聽。
“我有心上人——”
“心上人16歲。”
‘轟’得一聲巨響,好像是大門被踹開的聲音,空氣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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