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不穩重

進入十一月份後,天氣漸漸轉涼。

方煥結束輪崗,現在直接向總裁方沛延彙報工作。方氏集團的前身是家族企業,按照董事長方沛霖的長久規劃,家族成員需要規避風險,将來考慮聘用制,請專業的人打理公司。

只是從目前看來,要實現這一點很難——執行董事的位置坐着二兒子方亦峥,方亦曼也持有不少股份。幾個極為重要的崗位都是方家人。

原以為方煥獨立工作後,事情會順心很多,不料他現在加班更多。

若對部分數據存疑,方煥通常叫人打回去重新做,那時候互聯網上剛剛興起,好些數據需要手動錄入。每當面對退回來的數據,覃志钊一言不發地接受,根據問題類型,吩咐手下去做,搞得整個部門苦不堪言。

同事李達跟覃志钊認識多年,“钊哥,聽說你跟老板很熟,你去勸勸他,別折磨我們了——”

“就是,有些數據已經歸檔了。”另一個同事撐了撐懶腰。

夜裏十點多,這些人還沒下班,辦公室飄蕩着淡淡香氣,覃志钊問:“誰在喝咖啡?”

人群中有個戴眼鏡的擡起頭,兩眼無神:“咖啡都不能喝啦?”

“這麽晚喝咖啡,不怕失眠?”說着,覃志钊起身,聲音很輕,拍了拍隔壁左右的桌子,“行了,你們早點回,剩餘我的來。”

“老大,不是吧——”

一個女同事擡起下巴:“钊哥,不是我潑冷水,通宵都未必搞得完。”

無奈的哄笑聲散開,覃志钊顯然不像開玩笑,雙手環胸:“再不走,年終獎打折——”

“趕人了!趕人了!gogo!”同事們興奮地起身,臨走前還不忘拍覃志钊的馬屁:“钊哥最厲害了,大不了明天提頭去見老板,”說着,他還比了個‘咔嚓’脖子的手勢,覃志钊簡直又氣又想笑。

辦公室終于恢複安靜,覃志钊整理桌面,将文件夾按類分好。這些東西基本屬于涉密文件,比方公司的資産情況,負債,項目成本及利潤,財務體系那些另有小組分管,還有一部分文件只有覃志钊在負責——是公司多年以來重點查獲的資料。

過了一會兒,有人在敲玻璃門,是徐從龍:“钊哥,還不走?”說着,他穿上外套,準備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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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志钊問:“老板呢?”

“他回去了。”

“你不送他?”覃志钊側過臉。

徐從龍說:“他不要我送,說自己開車回去,還要接着做點事。”說着,徐從龍走到飲水機旁,給覃志钊倒了杯溫水,見他面前堆着成山的文件,四周沒有一個幫手,“搞什麽啊?就你一人?”

覃志钊扯了把椅子出來,他個子高,坐着的時候,腿有些伸不開,于是又找了把椅子過來,放在對面。反正現在公司也沒什麽人,覃志钊沒有踩髒椅子,只将腳踝輕輕擱在椅子上,終于舒坦了。

白熾燈光芒清冷,落在格子間的辦公桌上,也落在覃志钊微低的臉龐,他閉着眼,雙手環胸,呼吸很均勻,像是睡着了,但太陽穴處時不時緊繃,再放松,應該在想事情。

“钊哥——”徐從龍喊他:“要不我送你回去。”

覃志钊忽然睜開眼,眸光清亮,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大概知道了。”

說着,他飛快地在A4紙上寫着什麽,由于寫得太快,字跡十分潦草,不過大致框架出來了,他耐心地講:“我仔細想了想阿煥說的話,他表達的意思很明顯,對公司內部流程和組織不滿意,整個結構混亂,責任不明确,那麽最首要的事其實不是數據本身,而是搭建合理的體系……”

“他見得多,”覃志钊頓了頓:“至少比我們。”

徐從龍用一種‘簡直魔怔了’的表情看着覃志钊,因為方煥簡直跟他一模一樣,說是工作狂都不為過,只不過方煥不像覃志钊會解釋緣由,徐從龍一直懷疑老板有厭蠢症——哪個笨蛋要是聽不懂他講的話、跟不上他的節奏,方煥恨不得将其踹出十萬八千裏。

每當這種時候,徐從龍總是額頭冒冷汗,想着自己應該也很聰明吧,要不怎麽能跟在方煥身邊。

隔天,整個部門沒有如期交出數據,卻意料之外地沒有挨黴。

負責彙報的女同事答複覃志钊:“他同意了,但要求試運行,時間是半年。”

半年,6個月,抛開聖誕節和春節假日,應該能做很多事,覃志钊心想。

辦公室的氣氛不再壓抑,女同事甚至還悄悄傳達方煥的意思:“Happy Work!Happy Life!”

覃志钊正在審批單上簽字:“反正我不信。”

比覃志钊更不相信‘快樂工作、快樂生活’的人還有徐從龍,因為覃志钊比之前更忙了,有時候回去晚了,都忘了給車子加油,還要從龍順便載他回家。

路上等紅綠燈時,徐從龍替覃志钊憤憤不平,“還說要給钊哥放假,這下好了,全年無休。”

黑暗中,覃志钊好像睡着了,隐約聽見從龍在說話,都是吐槽方煥如何如何,他低低地笑起來,順便将車窗放下來,潮濕的冷意頓時撲面而來,讓他清醒許多:“不要相信在野黨,執政以後都一樣。”能想老板所想,并将老板的想法落地,輔以修正,且不怕觸黴頭,除了覃志钊,再找不出第二人。

“喂,覃志钊!”不知道哪兒傳來方煥的聲音,覃志钊簡直倦意全無,瞌睡全醒了。

徐從龍磕磕巴巴地說:“钊哥,老板讓開免提——”

方煥在電話那端講個不停:“我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現在是辛苦些,在我看來方案仍有許多改進空間,現在框架是不錯,但後面的環節還需要把關……”

覃志钊雙腿分開而坐,手肘抵在膝蓋上,揉着太陽穴,擡了擡左手,聲音很輕:“關了。”

徐從龍轉動方向盤,大聲說:“老板你說什麽?什麽方案?好的,钊哥說他都聽見了,什麽?你說什麽?我這邊信號不太好,聽不見——”然後他就把電話挂了。

車廂內,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車子開到覃志钊的住處,停穩後,徐從龍突然想起什麽來,轉過身:“钊哥,之前你和老板也沒有那麽多工作交集,最近怎麽那麽頻繁。”

覃志钊松開安全帶:“你不知道?”

徐從龍回想了片刻,“他每天在做什麽我有了解。”公司最近在重新裝修,方煥桌上的職業牌還沒打印出來,說是下周一才到。

覃志钊臉上并無多餘的情緒,聲音很平靜:“他現在是我的頂頭上司。”

在香港工作這十年,覃志钊分擔了叔叔家裏的部分壓力,當然他自己也賺了不少,除去本職工作收入,他還關注投資,是個十足的風口者,卻能見好就收。這麽多年陸續積攢下來,足夠他過得不錯。他不再四處搬家,更不用睡在棺材那麽大的木床上。

當然不像方煥維多利亞港灣的豪宅——但講實話,香港有錢人雖多,也沒幾個能堪比方煥。

新家位于沙尖咀,宜居、幹淨、整潔,産權屬于覃志钊。很體面。方煥好像還沒來過這裏,覃志钊從冰箱取出冷飲,坐在餐桌島臺旁,靜靜地喝着氣泡水,想起方煥小時候喝氣泡水的模樣——總在喝完之後超級滿足地‘哈’一聲,然後難受地打個嗝兒,又眉開眼笑,像個小傻子。

空氣靜悄悄的,顯得‘嗝’聲清晰,覃志钊忍不住笑起來,好像知道了為什麽氣泡水也叫快樂水。

周一,徐從龍像往常一樣給方煥送咖啡,方煥好像已經來了,電腦開着,不知道人去哪裏了。

辦公室靠窗處養了一株大琴葉榕,也叫琴葉橡皮樹,因葉片端膨脹呈大提琴形而得名。清晨光線不算強烈,今早有人清掃過辦公區,大琴葉榕也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在似暖似冷的光線中綠成翡翠海。再往旁邊一些,是挂衣架,上面挂着方煥剛脫的西服外套。

徐從龍放下咖啡杯,瞧見辦公桌上多了一個東西,是個深咖色的擺件,上面寫着‘Chief Executive Officer Anson’,英文下面是一排中文‘首席執行官 方煥’。難怪钊哥脾氣那樣好,原來頂頭上司是CEO啊,那我也得脾氣好一些,徐從龍心想。

方煥早上去了22樓,是去找同事了解情況,想着三兩句話就能說白,他就沒放在會議上講。同事今天得到的也很早,跟方煥解釋了上個季度對外簽訂合同的情況,方煥私下沒什麽架子:“多謝。”

“應該的。”同事起身,目送方煥離開。

這時候趕上電梯高峰期,也是大部分人上班的時間點,方煥早上将西服外套脫在辦公室,工牌也未戴,只穿了件白襯衣,好多同事認不出他,只當是個等電梯的普通年輕人。

‘叮’一聲,電梯門終于開了,這趟有點擁擠,勉強能進去。

方煥拿着文件夾,單手揣在西褲口袋,望向電梯內的數字顯示,磨砂門倒映着層層疊疊的影子,有個影子比其他人高大一些。方煥下意識回頭,隔着人群,在斜後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24樓,到了。”電梯內響起機械播報聲,陸續有人出去,電梯內終于不那麽擁擠。

覃志钊擡頭,撞上方煥的視線,方煥今天看起來很嚴肅,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看了覃志钊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站在前方等電梯。方煥鬓角烏黑,修剪得利落,工作場合,覃志钊很少見他做發型,或是燙染頭發,是自然蓬松的短發,他的襯衣紐扣整齊,下擺束進西服褲中,雖未佩戴其他彰顯身份的物件,卻有種清冷的氣場。很好,覃志钊很滿意。

電梯在26樓停了一下,有人進來,很恭敬地喊了聲:“方總。”

方煥颔首,“早。”

電梯內的人紛紛投來目光,沒過多久,電梯終于停在30樓,方煥先一步出去了,覃志钊的視線一直跟随其後,下一秒,他感受到心髒在劇烈跳動,像地殼擠壓岩石發出轟隆聲響,因為在即将消失之前,在清晨擁擠的瞬間,方煥朝他做了一個‘respect’的手勢。

覃志钊想起上次有人在董事長面前告狀,說方煥一點都不穩重。

董事長笑着飲茶:“他22歲,你幾歲?”

要怎樣穩重,死氣沉沉,這樣分明就很好,覃志钊斂住眉眼,靜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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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志钊:老婆永遠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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