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江楠抱着腿蜷在花園籬笆牆下,他到這個新家已經三天了。
三天前中秋節,江楠抖着腿被推出去,看着四周大人們各異的臉色,心裏害怕得想哭。一向和藹慈祥的奶奶這時候繃着臉,與他的‘爸爸’對峙。他孤零零站在寬敞的大廳中央,不能往前也不能往後,就這樣赤裸裸被人打量着評估着。
江楠鼓足勇氣往江華傑那兒看了一眼,那個面相狠戾的男人翹着腿,悠閑自在吊兒郎當,根本不把這當一回事。他又看向身後,蘇媛面色嚴肅唇角緊抿,不打算退步的模樣。江楠低下頭,擺弄着衣角,視線漸漸模糊。
他不知道這像火烤一樣的酷刑進行了多久,他全部的心神都用來阻止眼裏的水落出來。仿佛是過了一百年那麽長久,他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溫溫柔柔道:“江楠是吧,到阿姨這裏來。”
江楠記得這個聲音,之前喊呼喚白貓的就是她。他擡起頭,眼前一片氤氲,用袖子使勁擦了擦,才看清對面坐着的一個女人,她那麽美麗、那麽柔和,坐在椅子裏向他伸出手,神聖得像是籠罩着光暈的仙人。
江楠的兩條腿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不用他指揮,自動自發就走了過去。
女人牽着他的手,輕輕地摸他的頭,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好孩子,不要害怕。”她為江楠擦眼淚,美麗的眼裏泛着疼惜,“你願意跟阿姨回去嗎?以後做阿姨的孩子好不好?”
江楠忘了他是怎麽回答的,也可能是什麽都顧不上說,只管着掉眼淚了。
當天晚上他就跟白芸江華傑回了家,然後見到了九歲的白豈。
江楠十六歲時白芸去世,她從一幢大廈頂樓跳了下來。那年江楠高一,正因成績趕不上班裏其他同學而苦惱,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早上出門前還叮囑他路上小心的白芸,一下子就沒了。這個一貫溫柔的女人,卻選擇了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結束生命。
江楠永遠都無法忘記這位媽媽,雖然這個稱呼他從未喊出口,但在他心裏,白芸甚至給他留下了甚于親生母親的溫暖與記憶。
他哥哥江和森曾小心翼翼問他,怨不怨父母當初的做法,江楠是想說一句不怨的,他想潇潇灑灑地和他哥哥說一句:這有什麽,現在大家不是都很好嗎?
可惜他說不出口。曾經無數次他在心底設想,要是有朝一日還能見到父母,一定要問一句,為什麽?把他賣了他們不心疼嗎?不惦記嗎?他們難道都不擔心他會被苛待被傷害?但是當機會真的來了,他見他們的勇氣卻早被無情的時光、無常的世事消磨殆盡。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不論做什麽都回不到當初,感情不能彌補,挽救也早已來不及。
江和森又打電話來約他吃飯,江楠曾跟他戲言,他倆一起吃飯的頻率都要趕超一般男女朋友了,小心嫂子吃醋。
江和森卻一本正經跟他來了場《論親兄弟與女朋友孰輕孰重》的演講,鬧得江楠哭笑不得。他哥哥這個人,從小到大都這樣,不管做什麽事,都是一副嚴肅較真不敢懈怠的樣子。
江楠沒有應下他的約,他今晚想去喝幾杯,單獨的。
下班時路過一家專賣店,突然想起還欠着王磊一條手帕,他腳下一轉,進去挑了條花色最簡單的帶出來。
其實他不怎麽去酒吧,那裏邊的氛圍他不喜歡,一般都是朋友的約推不掉,才會去一次。但是有些時候,心裏不太舒暢,他便會獨自一人挑挑揀揀,選一間最僻靜的酒吧,點兩杯酒幹幹脆脆灌下去,再坐到角落裏,等着酒意慢慢發散。
今天也不例外,他才做到吧臺邊,酒保小哥就認出他來,笑道:“好久沒見你來了,還是老樣子?”
江楠點點頭,“謝謝。”
酒保聳聳肩,将酒送上來,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酒吧沒有中央舞臺,也沒有紛亂的燈光和激昂的音樂,暖色系的燈光從牆壁上射出來,伴着悠遠緩和的音樂,極為祥和靜谧。江楠便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在為數不多的經歷裏時常光顧這家店。
但是今天,這種安靜的氣氛卻被打破了,他坐下來後沒多久,就從門外湧進一撥客人,有男有女大概七八個,還未坐定就不知開始談論什麽,聲調極高,還時不時爆出一陣笑聲,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
江楠略略皺起眉頭,有點煩躁,肚裏的酒精正在起作用,一股火辣辣的暖流襲向四肢百骸,令人産生一種懶洋洋的倦意,以往這時候他都會閉眼眯一會,今天卻被吵得睡不着。他索性站起來又回到吧臺,對酒保道:“麻煩再給我兩杯酒。”
酒保有點意外,“今天不需要開車嗎?喝多了恐怕不安全。”
“沒關系,我待會打車回去。”
“那好吧,稍等。”
江楠的酒量其實不怎麽樣,兩杯就夠他暈乎一會了,四杯下肚後瞬間就頭重腳輕起來,幸好腦子還算清醒,知道付了錢才走。腳步微跄地走到酒吧外,肚裏一個翻騰湧上來,他扶着牆貓下腰,嘔了半天,只吐出一點口水。他一手伸到褲兜裏摸索,掏出一方手帕,嶄新的帕子就這麽擦了嘴巴,又被毫不客氣地抛棄。
“對、對不起,改天再給你買個新的。”江楠蹲在地上,指着手帕喃喃自語,意識逐漸不清,腦子泛起迷糊。
“江楠?”有人喚他。
江楠暈暈乎乎轉過頭,正對着一雙腿,他費勁地揚起頭,張着嘴愣愣道:“你是誰?長得好高啊。”
江華為啧了一口,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從地上拉起來,“我是你四叔,前幾天才見過,這麽快就忘了?”
江楠站得歪歪扭扭,一顆腦袋晃來晃去,他甩甩頭,惱道:“你別晃了!看得我頭都暈了!”
江華為懶得跟喝醉的人計較,他方才在酒吧裏看江楠腳步晃蕩地走出來,還以為認錯了,追出來一瞧才知道沒錯。只是眼下麻煩卻來了,這個醉鬼要怎麽安置?要是沒看見就算了,被他撞見了,總不能置之不顧吧。
他正尋思怎麽辦,酒吧裏朋友出來找他,“哎江老四你幹什麽吶?不就是喝個酒嘛,至于出來躲這麽久?你還是不是爺們兒了?!”
江華為不耐煩地甩甩手,“邊兒去!老子還怕你這半吊子,多來三個都能給你放到喽。”
“你別光顧着吹啊,有家夥就亮出來呗……喲,這小朋友是誰?”那朋友摸着下巴一陣打量,嘴裏啧啧有聲,“行啊你江老四,兄弟還以為你剛從部隊出來必定寂寞難耐,本打算給你介紹幾個,結果你小子倒好,這麽快就搞上一個啦!”
“滾邊兒去!這是我侄子。”
江楠身體不住往下滑,托也托不住,江華為只好拉過他的手環過肩膀,從腋下撐起他,空出一只手找到他的手機,在裏邊尋找號碼。
“我看看打給誰……算了,就讓你爸爸來接吧,他兒子又不是我兒子。”
他按下通話鍵,哪知一直安靜的江楠卻突然掙紮起來,江華為一時沒防備,手腕被他拍了一下,手機掉到地上,“不要!不要見他!”江楠喊道。
江華為要彎腰去撿手機,江楠卻挂在他身上不依不饒地喊:“我不要爸爸!不要!”跟小孩子要吃糖似的無理取鬧。江華為頭疼不已,萬分後悔追出來撿了這麽個麻煩,他看向一旁看熱鬧的朋友,吼道:“別光看熱鬧啊!還喘着氣不?喘着的幫老子撿下手機成不成?!”說完又去應付江楠,“行行行,不要爸爸!算我倒黴,我今天當一回你親爹,把你當親兒子伺候!”
他從朋友那取回手機,揮揮手架着江楠就走,“你跟那幾個說一聲,我今天有事先撤,改天找機會灌死你們!”
“嗨!你不能就這麽走了!喂——江老四!你他媽太不夠意思了!”
江華為頭也不回,沖後邊擺擺手。沒走多遠,還未上車,手機響了起來,是他自己的,他拿出來看一眼,接通:“巧啊三哥,我正準備找你你就打來了。”
江華傑不知在哪,身邊頗為安靜,只有浪漫的薩克斯音樂幽幽揚揚傳過來,他問:“江楠跟你在一起?”
“剛才那電話你接到了?對,他是跟我一塊,喝多了,我正準備給他送回去。”
“你們在哪?”
江華為報了地名。
“到路口等一會,有人去接他。”
“你不來?”
“我有事。”江華傑說完就挂了電話。
江華為架着江楠在路口等了沒兩分鐘,就見一輛車停在路邊,車上下來一挺熟悉的人,他眯起眼咧開嘴逗趣道:“你小子穿上西裝竟然也能整得人模狗樣的,真看不出來!”
王磊那張表情欠缺的臉上帶着少許激動,他幾個跨步走到江華為面前,啪地一聲敬禮,姿勢标準氣勢淩厲,“隊長!”
“得得,難得我休假一回,別搞得這麽緊張,你出來也不久了,這習慣怎麽還不改。”
王磊原來也是特種兵一員,一次任務意外受傷,不得不退伍,江華為惜才,不忍心看他一身功夫回去種地,就将他介紹給江華傑,做個保镖兼司機,也不算太浪費。
江楠許是被兩人吵到了,低垂的腦袋擡起來看了一眼,瞥見王磊,他突然伸手在口袋裏一陣翻找,“手帕……我的手帕呢?”什麽都沒找到,他扭頭質問江華為。
江華為一晚上給他整得都沒脾氣了,哄小孩一樣敷衍道:“還沒買,明天就去買!”
江楠得了答案,心滿意足,又對王磊許諾道:“明、明天就去買個新的給你。”
江華為搖搖頭,燙手山芋般把他甩給王磊,“趕緊把這寶貝疙瘩送回去看緊了,別讓他再跑出來禍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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