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江家祖上雖然生活在農村小地方裏,但到了江華傑的曾祖父那一輩,就開始往外闖蕩了,因此這個祭祖不是去祭不知在哪兒的祖宗,而是去祭他曾祖父。
江家進京前生活在南方,江華傑曾祖父死後就葬在南邊,南北路途遙遠,一大家子也很不方便,往年清明便沒什麽人回去,只是讓依舊在那邊的江家人代為上墳,這一次不知道老爺子想什麽,要這麽大張旗鼓。
清明前兩天,除了江華為之外,一家子十來個人盡數到了南邊,又幾經輾轉,由當地一個本家引路,抵達一個小鎮上,江家宗祠就建在鎮子邊緣,一處依山傍水風水絕佳的地方,祖墳則在宗祠後山向陽坡上。
農歷二月末,北方還冷得很,南方卻已經迎來了一年中最美麗的時節。滿山的新綠,點綴的緋紅,大片的嫩黃,醞釀了一個冬季的植物精神抖擻,百般正豔。
車子到了鎮外,老爺子下令步行進鎮。
一下車,江楠就被這滿目花繁錦繡,桃紅柳綠迷了眼。入耳的是林間鳥兒悅耳的啼鳴,入眼的是漫山煙霞般的花海,就連路邊小水窪,邊際也奢侈地鑲着一層鵝黃色的油菜花粉,這一整個油畫般的世界,透着夢幻的色彩,隔着薄薄的雨簾,籠罩在淡淡的霧霭中。這,便是江南。
清明時候,歷來是淫雨霏霏的,仿佛哪一年清明沒了雨,便不是清明了。
一行人打着傘,在鎮子居民好奇的打量裏走過鎮子中央大街,行到盡頭,拐進一條窄窄的青石板路,過了一座橋到河對面,沿着河岸逆流而上,走入一片迷宮般的竹海,竹海中央一座三層黛瓦紅磚的民房,滄海遺珠般點綴着這一綠色的海洋。他們此行,就是要下榻此處。
江楠自打下了車就小心翼翼的,連呼吸也不敢太放肆,生怕驚擾了這一片寧靜。他從大城市來,這裏簡直如世外桃源一般不可思議,原來江南竟是這樣美妙的地方,可惜他小時候一點也不懂得欣賞。
那一棟三層民房是早幾年,江老爺子專門委托村裏人建的,按照本地習俗,一排五間,他四個兒子各占一間,兩個長輩居中央。這房子不值錢,整棟賣了也抵不上北京城內一間衛生間,江家人更是沒可能久居在此,老爺子這做法,大概是為彌補年紀大了,卻不能落葉歸根的一些遺憾。
江華傑在家裏排行末尾,分到右手邊最靠邊的一間屋子,江楠自然随他住,其他人也都對號入住,除了最左邊江華為那間空着,幾間屋子都住進了人。
其實本來不必這麽麻煩,一家人總共也只在這待個三天,在縣城随便哪裏找一家酒店旅館不是更方便?更何況早有縣裏市裏領導得到消息,争搶着要來獻殷勤。只是老爺子執意要這樣,大家只能任他安排。
幾間屋子雖然提前讓人打掃幹淨了,卻從來沒開過火,這一家人又都是不會幹活的,幸好本家安排了附近村裏幾個農婦來幫忙,不然連個熱水都燒不起來。
整整一天都在路上奔波,疲倦得很。夜幕降臨時,江楠提了桶熱水上樓,進到分給他的房內,房門插銷一栓,在江南夜晚料峭的寒氣裏草草擦了個身子,水也懶得提去倒了,就這麽鑽到被窩裏。被子是厚實的棉絮,足足十多斤重,這麽沉沉壓在身上,起初還不适應,等暖和起來,就覺得無比安逸踏實。
沒了江華傑來打攪,江楠一覺睡到大天明,才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鳥雀啼鳴叫醒。他在被窩裏伸個懶腰,披上外套爬起來,開了窗将頭探出去,昨天的雨已經停了,太陽在竹林裏落下斑駁的影子,滿世界的綠,清新的空氣,跳躍林間的精靈,這是江南的早晨。
江楠不自覺入了神。
竹林間有一條小道,江華傑穿一件藏青色立領毛衣,雙手插兜站在那兒,微微仰着頭,不知道是看這片天還是看這片海。
江南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多麽冷漠的人,在她的懷抱裏,也只能将心靈深處的柔軟敞露出來。
江華傑轉了轉頭,看見倚在窗邊的江楠,江楠也看見他了,隔這麽遠,其實看不清表情,兩人的目光透過對方,不知落在何處。
早飯還是村裏人送來的,大鍋香糯的米粥,自制脆爽的小菜,還有鎮上唯一一家早點店出品、兩面焦黃中間綿軟的煎包。十分簡單的樣式,江楠給吃撐了。
明天才是祭祖正式日子,今天只做一些準備工作,江楠這樣的小輩搭不上手,他心裏早就癢得很,趁着個空隙跟司令夫人說了聲,要去鎮上轉轉。
他按照昨天的路線,順着河岸往外走,走到一半遇見不知什麽時候出來的江華傑,本想打個招呼就略過去,江華傑卻一直盯着他,他只得停下來。
“去哪裏?”
“去鎮上看看。”
“我也去。”
“哦。”
天氣十分晴朗,還未到鎮上,江楠就已經熱得脫了外套。
因為清明在即,鎮子上這兩天也很熱鬧,大街上人來人往。昨天沒仔細看,江楠現在才發現,街兩邊開滿了各種小店,賣衣服的、碟片出租的、批發副食品的、理發的等等,鎮子一反昨日的寧靜,将它另外活潑的一面展現在客人面前。
江華傑順着人流走到一處岔口,正要回頭跟江楠說話,卻發現方才一直安安靜靜跟在身邊的人不見了。他立馬轉身看向來路,人頭攢動,接踵摩肩,沒見江楠的影子。一股莫名的焦躁從心底升騰而起,江華傑掏出手機,卻發現屏幕漆黑,昨晚忘記充電了。壓抑着急躁,他擰起眉往回走。
街上沒有,小攤上沒有,店鋪裏也沒有,這人潮湧動裏,沒有他要找的人。
江華傑忽然慌了起來,他今生都沒有這樣陌生的感覺,現在卻着實有些慌了。
慌的什麽呢?那麽大的人,這麽小的地方,還怕找不到,還怕他回不了家?
他也不知道。
江華傑不能抑制地喊了一聲江楠的名字,旁邊一家書店門口的音響正放着歌,歌聲把他的聲音掩蓋了。他往前走了幾步,漸漸跑起來。
還沒跑出多遠,他似乎聽見有人在叫他,他不太确定地停下來,認真聽了聽,确實有人叫他,是江楠。江華傑猛地回頭。
春天的江南,天氣已經回暖,空氣中彌漫着青草與土壤的氣息,明晃晃的陽光毫不客氣灑在這片溫柔的土地上。
江楠站在街邊,外套脫下來挂在臂彎裏,只穿一件米色的毛衣,底下是一條卡其色休閑褲,渾身青春地站在陽光下,微風吹起他的頭發,露出大片光潔的額頭。他手上還拿着一本書,姿态放松,但表情卻有些着急有些迷茫,透過人群望向江華傑,似乎怕他沒看見,又喊了一聲:“爸爸,我在這!”
他身邊那是一家小型書店,門口挂着的黑色老式音箱正播着一首歌。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夢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
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
想你時你在天邊
想你時你在眼前
想你時你在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寧願相信我們前世有緣
今生的愛情故事不會再改變
寧願用這一生等你發現
我一直在你身旁從未走遠……”
女歌手的聲音空靈悠遠,透着股漫不經心,卻偏偏唱着這樣深情的歌。
江華傑突然感到一瞬間的窒息,他在原地怔怔站了會,那股心髒猛烈收縮的感覺才漸漸過去,但遺留的後續作用卻讓他的心跳快得不正常。
他慢慢眯起眼,今天的陽光,實在燦爛得有些過分,刺激着人的眼眶不得不濕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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