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Chapter 19

沈證影,大學畢業後先結婚生孩子,之後考了研究生,再後博士,現在是H大心理學院副教授,雖不善鑽營,又有催眠師的外號,但本職工作做得不錯,人也有足夠的智慧,此刻硬是沒聽懂胡籁的話。

什麽叫私奔。

古代私相授受,爹媽不許,兩個人逃去別處生活叫私奔。

她和胡籁,跟私奔搭什麽界。

先要她假裝是她女朋友,後要叫她私奔,這小姑娘的花頭怎麽那麽多。有這種花花心思,放誰那裏不好,不管男男女女,少有不吃她這套的,為什麽非要在自己跟前。

眨着眼睛,發了幾秒鐘愣,後頭學生出來了。

在學生跟前,沈證影一向不茍言笑,當下就當是沒聽到一樣擡腳往回家的方向走。

胡籁剛要抗議,想到沈證影學生前學生後兩幅面孔、兩幅打扮,現在要是抗議怕是只會惹人生氣,便不聲不響,走在沈證影身旁。

不知沈證影之前遇到過什麽心有餘悸的事,人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怕是見風就要跑。非但把自己打扮得土裏土氣,極少與學生私交,教學活動僅限教室和教學時間,課後時間能和她有所來往的只有她輔導論文的學生,還是定點定時。

胡籁偷偷問過“黑粉”王包包,聽說早年沈老師與學生打成一片,頗受學生愛戴,親切盡心和現在不同。王包包手裏有幾張翻拍的照片,是沈證影年輕時參加學校活動的留念。那時沈老師的衣着不說時髦,起碼鮮亮,不似如今充和淡然,但是一看就是個溫和知性,受人歡迎的老師。

現在嘛,只看課堂上的沈證影,渾身散發着古板的氣息。

第一眼就是不好惹。

第二眼是好無聊。

第三眼,不好意思,睡着了。

那事說好猜不好猜,說難猜不難猜,胡籁跟周懷宜八卦的時候分析過,首先一定是有事發生。

人的行為模式、處世模式基本穩定,一旦發生變化,必然意味着有重大事件發生。水滴石穿,日積月累也可,但是量變到質變中間一點有催化劑,标志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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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沈證影态度改變,目标對象是學校、學生,那即是說可能當初發生的事情和學生有關。

胡籁推測一種可能是跟學生有了致命戀情,還有一種是學生借着跟老師好的由頭勾搭上了沈證影的丈夫,從而導致沈證影離婚。

比起前者,後者發生的可能性大一些。

畢竟和學生有致命戀情這種事情,不像是沈證影的風格,而且如果沈證影要是真和學生有個不倫之戀,江語明必然會對母親心存芥蒂。和江語明交往那段時間,提到他媽,江語明發自內心的尊重。

沈證影一語不發,胡籁不聲不響獨自思量,偶爾有學生經過她們身邊。

“沈老師再見。”

沈證影:“再見。”

“沈老師晚安。”

沈證影:“晚安”

“沈老師下周見。”

沈證影:“下周見。”

招呼打得毫無新意,回話回得毫無靈魂,冷漠得不得了。

等走到相對幽靜的小路上,胡籁看沈證影一眼,沒什麽表情,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沈證影的心情不怎麽好。

胡籁摸摸下巴,琢磨着難道是剛才那句說笑說壞了?不過是私奔而已,沒什麽大不了吧。沈老師不像是開不起玩笑的人。

難道被她看出自己的不良居心?

做賊就是有一點不好,一旦有了賊的自覺,多少會心虛。

她自惴惴不安,沈證影忽然停下腳步,朝她看去。

胡籁露出個可憐的表情。

“怎麽不說話?”沈證影問。

夭壽,是你一直沒講話好吧,我還以為東窗事發要善後呢。

“我在等你的回答啊。”覺出沈證影沒生自己的氣,胡籁繼續發揮,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私奔嗎?”

就在她以為沈證影一定當沒聽到打岔過去,或是說她幾句神經搭錯的時候,就聽沈證影嘆了口氣,說:“好啊。”

“啊?”胡籁一下子擡起頭,望進沈證影無喜無悲的眼眸裏。

這會兒倒是真正确定沈老師今晚不高興的起因不在她身上。如果是她,沈老師多半會說:“滾蛋。”

沈證影心情欠佳,經過白天的相親,胡籁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本來私奔不私奔就是随口一問,逗逗沈老師,沒想到會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古往今來,大概要數眼下這個同意私奔最缺乏欣喜和激動了。

本來就是驚訝大過歡喜,即便她再覺得自己魅力無雙,也沒想過沈老師在沒被下藥的情況下會對她情有獨鐘。

胡籁眼珠一轉,已經有了想法。

“那走吧。”

每次來H大,胡籁的車總是停在同一個地方,兩人也不說話,慢慢走出校門。在看到自己車的時候,胡籁問:“身份證帶了嗎?”

短暫的遲疑後,沈證影說:“帶了。”

一句為什麽、幹什麽都沒問。

胡籁覺得這兩句對話特別好笑,像是說好了要去開房,尤其是沈證影那個停頓,明顯能感覺到一瞬間的氣結,跟她平時的形象不符。等坐進車裏,眼看着沈證影系好安全帶,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她趴在方向盤上大笑出聲。

“沈老師,你也太可愛了吧。”

沈證影不懂自己到底哪裏可愛能招來小姑娘發神經,摘下眼鏡,捏捏鼻梁。

“不是說私奔嘛。”

她倒要看看胡籁會帶她去哪裏。

是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不算遠,就在上海市內,也不算近,足足開了一個半小時。

路上她要麽閉着眼睛假寐,要麽開窗吹風,兩人始終沒什麽交流。她沒有說話的興致,耳邊一直回響着白天父母的話。

“我們倆一輩子清清白白的,就是女兒在婚姻上有所缺陷。江博已經再婚,你一直一個人總歸不好,人家還以為你們離婚是你的問題。”

“證影啊,你嫂子說有個人你可以見見。”

“再婚嘛,我們要求也不高,有正當的職業就好了,對方有個女兒,比明明要大,已經結婚樂。你嫂子說那人家境不錯,全是靠自己,公司規模不小。年紀比你大一點,六十歲。”

“我們也是為了你好,父母總是要離開你的。以後你怎麽辦呢。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伴老伴,老了相伴。”

“不過啊,你這個脾氣要改改,結婚不是兒戲,結了就要好好相處。當初你和江博離婚,其實我們是有想法的。”

小姑娘二十五歲被家裏人要求相親,她一個四十五歲的離異女性也被家裏人要求相親,對方多大?六十歲。

還是夕陽紅呢。

在父母眼裏,離婚就是缺陷,就是不清白。

沈證影也想笑,她呵呵笑了一聲,只覺眼眶發熱。

車子是這時候停下來的,一張紙巾遞到沈證影面前。

“沈老師你放心,等過個幾年,生個一女半男,我們抱着孩子回去,不怕家裏人不同意。”

私奔戲标準臺詞。

沈證影接過紙巾,“你生啊。我年紀大了,高齡産婦生孩子風險大。”

“……”胡籁故作掙紮後才說,“要不領養一個當是自己生的?”

沈證影終于笑出聲,“怕領養不到跟你一樣好看的。”

“咦,沈老師,沒想到啊……”胡籁是真沒想到沈證影會覺得她好看。

“我又不是瞎子。”說笑兩句,原本的郁郁去了大半,沈證影看看外面,“這是哪?不能随便停車吧,你繼續開,我沒事。”

“到地方了。外面可能會有點冷。你先等等。”胡籁下車從後座拿了條大披肩給她。

沈證影下車後果然覺得有些冷,這才裹上披肩。

不知不覺間,她們已經到了上海市郊滴水湖邊,車停在一家裝修精美的客棧門口。此時已近十一點,四周少有行人,只有不遠處廣場的照明燈亮如白晝,更襯出客棧附近的寧靜。

一陣風過,随着依稀可聞的湖水聲,沈證影聞到湖水的氣味,比湖水味更奪人嗅覺的是暗夜沁入心脾的桂花香。

回家探望父母後,她一整天心情欠佳,思緒斷斷續續為父母的話所侵蝕,除了上課,整個人陷在一團煩躁的陰雲裏。因此,胡籁建議私奔時,她會說好。

那一刻,她倒是真希望自己抛開一切從這個城市消失,奔向天涯海角。

直到此刻陰雲散去,沈證影才回複往日的清明與理智。看着眼前客棧昏黃的燈光,心裏升起一種不好的感覺。

我是誰。

我在哪。

我要幹什麽。

胡籁從後備箱裏取出一只大背包,又拿了一袋東西後鎖上車門。

“走啦沈老師,愣着幹嘛。”

“去哪?”

“進去啊。”

“啊?這……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胡籁挽住沈證影的手臂,不容分說把她往客棧裏帶,“外面寫的是歸人客棧,不是情人酒店。怕什麽哦。答應跟我一起私奔的豪情呢。”

“可是……”

“可是啥可是,你明天沒課,又不是未成年少女。私奔呢,認真點。”

大都市郊區夜晚十一點,客棧裏亮着燈。兩個四十來歲的女性坐在客廳裏喝茶,見到胡籁和沈證影,喲了一聲。

其中一個稍胖點的女人說:“聽到停車的聲音,我就覺得該是你,還真是你啊。”

瘦一點的女人說:“我就算着這兩天你該來了,今天空氣不錯。你朋友?”

“是啊,我朋友。”胡籁跟兩人打過招呼,簡單介紹了一下沈證影,就從袋子裏摸出兩個保溫杯,“一個裝水,一個裝咖啡。謝啦。”

沈證影又是一怔。

客棧裏的女人倒是熟門熟路,給她裝完水,又給她手沖一杯咖啡加小半杯牛奶,一邊做還一邊說她,“好歹是個白富美,用得着每次都那麽摳全自帶嘛。”

胡籁笑得甜美,“節約是我的美德。”

看得出來,胡籁跟她們挺熟,閑扯幾句之後,連身份證都沒登記,胡籁拿了鑰匙就帶沈證影往樓上走。

“空氣好的時候我會來這裏玩,她們是客棧老板,兩姐妹,姓孫。我也投了錢,房間在天臺。”

客棧只有三層,基本沒什麽住客,沒人的時候天臺那間是胡籁的包間。

跟着胡籁走到天臺,在房門外磨磨蹭蹭,沈證影心裏發虛。

從下車想到上樓,她還沒想明白,自己是怎麽從答應跟人私奔到變成跟人開房的。

哪怕胡籁是個小姑娘,哪怕胡籁的年紀足以做她的女兒,但是旅行之外跟人住同一個房間實屬人生第一次。

胡籁把沈證影的小心懊悔看在眼裏,心裏發笑,放下東西後倒了一杯咖啡給沈證影,自己拿着背包在天臺組裝設備。

這一天意外太多,等沈證影看到胡籁麻利地組裝好天文望遠鏡邀請她觀星時,她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市中心光污染嚴重,夜晚偶爾可以看到星星,客棧正對滴水湖,視野開闊,背對廣場,十一點半後廣場的照明燈熄滅,天地靜默,萬籁俱寂,只有天臺房間裏的暖色光芒和偶爾有車壓過馬路的聲音。

如孫老板所說,今天空氣通透,正是觀星的好時候。

“新聞說淩晨會發生火星合月,将近滿月的月亮和火星非常接近,是觀察火星的好時機。能看到火星吧,發出紅色光芒的就是,光比較暗。可惜上次獵戶座流星雨的時候沒時間過來。”

沈證影在山上見過銀河,但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用天文望遠鏡看星星,正應了一句話:那麽近,那麽遠。

胡籁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一口咖啡,慢慢說道:“10月初滿月,有朋友在阿裏,正好拍到了月圓之日的神山岡仁波齊,羨慕死我了。”

“不用羨慕,你請個假就能去。怕高反啊?”

“聽說高反的人會頭暈頭痛,嘴唇發紫,手指頭發紫,嚴重的還會心痛。不過我不怕。沈老師去過阿裏嗎?”

“去過一次。”

胡籁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真的啊。高反厲害嗎?”

“不嚴重,我先在拉薩住了幾天才去。海拔緩慢上升,只要不是劇烈運動,問題不大。”對上胡籁比星星更耀眼的眼眸,沈證影笑了出來,“去就是了,不用怕。”

“我不怕,是真的不怕。”

想到胡籁朋友圈那些酒店照片,沈證影說:“那邊住宿艱苦一點,你住慣了高級酒店,可能不習慣。”

胡籁幽幽嘆口氣,“沈老師,早跟你說了,其實我不喜歡住酒店。火星合月估計要到淩晨,你要先去睡一會兒嗎?”

“現在睡不着。”郊區比市中心溫度要低,本來已有倦意,深秋的冷風一吹,仙女座英仙座一看,沈證影又精神了。“我喝點咖啡就好,你把披肩給我,冷嗎?”

胡籁舉舉冒着熱氣杯子,“還不冷。”

天臺只有一把秋千椅,一個人随便坐,兩個人有些擠,誰也沒說要從屋裏搬把椅子出來。

人類對于星空總有無窮想象,沈證影指着頭上問:“那是什麽星座?”

“我怎麽知道。”胡籁理直氣壯。

只有小說裏的人帶朋友去看星星,随口就能報出星星的名字。

“……”沈證影失笑。

胡籁還特別有道理,“你在真實幻境裏見過星空吧?”

“見過。”

“這就是現實和虛幻的區別,現實中,你指着天空,啥也摸不到,但是虛幻的游戲裏會有彈出的對話框告訴你,那是啥啥星,距離地球多少千米。管它呢,浩瀚宇宙,感受就好。”

沈證影又是一笑。

“沈老師。”

“嗯。”

“你今天不開心。”

“我現在挺開心的。你呢,相親怎麽樣?”

“簡直了。”

胡籁把中午那段飯發生的事一樣樣說給沈證影聽,沈證影笑了好幾回,到底是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

“沈老師沈老師。”胡籁握拳比劃個話筒遞到沈證影跟前,“生了兒子真有那種黃袍加身馬上有皇位要繼承的感覺嗎?”

“神經。我經常教育明明,要愛護婦孺,要尊重女性。如果發生關系,要做好防護措施。其實比起兒子,我更喜歡女兒……”

“切。”胡籁不屑,“現在很多人都這麽說。其實我更喜歡女兒,但是女性在這世界上太艱難了,所以我要生個兒子。我不如孩子的爸,爸爸可以做兒子的好榜樣,我沒法做女兒的好榜樣,所以我要生個兒子。假不假假不假啊,都試管嬰兒了,還要又做婊//子又立牌坊,假得我隔夜飯都不夠吐了。”

“你還挺女權。”

“必須的。”

兩人在天臺說着話,喝完一保溫杯咖啡,沈證影覺得有些餓。她一直在學校食堂吃晚飯,食堂人多,要吃到好東西,必須趕早。每天晚飯吃得早,睡得也早,平時這個時間早就睡了。

“餓了。”胡籁摸摸肚子,噘嘴說:“餓。”

她午飯吃得多,回到家想想就生氣,晚飯沒怎麽吃。開了近兩小時車,到這會兒半夜已是餓了。

“我也餓了。這裏有外賣可以叫?”

“有是有,不過這裏的外賣不好吃。山人自有妙計。”

要說妙也是真妙,起碼沈證影從來沒想到過,扛着天文望遠鏡觀星的人會帶着自熱火鍋。

沒錯。

胡籁拎的那一袋東西裏,有三個不同品牌的自熱火鍋,分別是小龍坎、大龍燚和海底撈,兩盒酸辣粉,一顆球生菜,三包荷美爾牛肉片,一袋蟹肉//棒,一罐午餐肉,一兜玉米腸。要是她再從哪裏摸出幾個雞蛋,也沒人會覺得奇怪。

難怪人家孫老板姐妹會說她摳。

沈證影徹底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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