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Chapter 72

從元旦開始, 新冠病毒隐隐有蓄勢待發的跡象,全國不少地方陸續有零星确診。為了預防疫情,各地紛紛建議異鄉工作的人留在當地過年, 盡量不要回家,以免運輸高峰帶來新一波的病毒流竄。

沈證影拎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搭地鐵去父母家。她做好了除夕在家跟江語明二人過的心理準備, 但于情于理,春節前該回家一趟。

老話怎麽說的?天下無不是之父母。

學心理學越多, 越覺得老話句句在放屁。老話就是從各個角度, 無所不包将人囚禁在家庭裏。這話出自江語明之口,順帶給沈證影安利了早已被消失的父母皆禍害豆瓣小組。

身為母親, 沈證影略覺刺耳。

可無法否認的是,固然一個人的成長過程有着諸多要素,可是原生家庭帶給子女的痛苦遠甚其他。許多人窮盡一生都在與原生家庭戰鬥。哪怕意識到問題,事關父母, 要尋求解決也是諸多不易。不說外界壓力, 就是自己的內心也會時刻心存幻想或是否定自己, 不斷告訴自己:那畢竟是父母。

邁進父母家門, 腐朽腌臜氣息撲面而來, 令人作嘔。不知是不是因為距離上次來父母家時間久了,沈證影一時不習慣, 在門口停了好一會兒才壓下翻滾的惡心感。這回她居然能分辨出那種使人不快的氣息來自兩處,一處是天冷,開窗透氣時間少,屋內裏客觀存在的氣味, 一處是精神上的壓力。

按照江語明的說法,每次進外公外婆家都好像進了祠堂。而他的身份不是外孫,是外來的小媳婦, 随時要被做規矩那種。元旦後第一次聽說這話,沈證影不曉得該感嘆她兒子想象力過于豐富還是心思過于跳脫。沒想到不過一個月功夫,當她再度踏進家門時,竟然和兒子有了相同的感受。

到父母家正好下午二點,二老午睡後已經起床,在屋裏走動活絡身體,見到沈證影來送東西,原本輕松談笑的面容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沈證影暗嘆,就是隔壁賭博輸了家裏一套房子的不孝子,回家也沒有她這個待遇。

冷遇在意料之中,她不覺失望也不覺難過,和平常一樣禮貌稱呼:“爸、媽。記得你們的維生素和維骨力該吃完了,我帶了一些來。”

父親沈衛國過年後七十一歲,頭發花白,眉目間仍有幾分年輕時的清隽秀逸。母親葉枝芳過年後七十二歲,一頭銀發,清瘦挺拔。

都說兒子像媽,女兒像爸,這家裏頭沈證影跟她媽長得最像,尤其是眼睛。早些年葉枝芳年輕,遮住下巴只看眼睛,不熟悉的人絕對會把兩人搞錯。

母女倆最大的不同點在氣質,葉枝芳眼神犀利,始終給人厲害老太太的感覺,而沈證影不擺出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姿态時,可謂眉目含情。

二老剛過七十,除了老年人普遍存在的身體機能衰退之外,沒什麽大毛病,身體硬朗,耳聰目明

沈證影曾提議請看護或是阿姨住家照顧,在大嫂錢清的竭力反對下均被二老否決,一是因為兒子媳婦孫子就在樓上,叫起來方便;二是覺得身體健康,無此必要;三來老年人多節約,無論錢誰出,總覺不舍。他們生活能夠自理,對食物沒有特殊要求,小區內有街道為照顧老年人辦的社區食堂,一日三餐十分方便。

“平時你都上午過來。”母親葉枝芳坐在沙發裏,不鹹不淡說了一句。

沈證影弄不清她是不是話裏有話,就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解釋說:“我訂了個破壁機下午送到,看時間應該快到了。”

“你又亂花錢,我們用不上這種東西。”

“之前你們的粉碎機不好用了,這次換一個,打得更碎,吃東西更方便。給你們怎麽能叫亂花錢呢。對了,媽,今年冬天特別冷,你們平時不要太節約,該開空調還是開。”

沈衛國一聽開空調就不樂意。“我們不怕冷的,不冷。開空調悶得不得了,氣也透不過來。”

說開空調不過是老生常談,每回提每回一樣的回答。沈證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說不可,可能進屋來太冷,又可能是和父母無話可說,只能說些關照的話,周而複始。

平時被父母這般冷冰冰地彈回去,她會覺得不快。今次倒好,更像是過場,說過了,義務盡到了,也就是了。

其他她還能怎麽樣。

說幾句天氣、病毒的閑話,沈衛國的面色終于柔和下來,“今年大年夜我們在家裏吃飯,外面全是病毒,不安全。你早點來幫你嫂子的忙,她一個人弄很辛苦。”

沈證影心想:錢清不擅長做飯,在家要麽吃火鍋,要麽吃飯店半成品菜,沒多大花頭,談辛苦實在說不上。不過父親開口要她早點回來,總是和解之舉,老年人嘛,希望家裏和和樂樂。她便也微笑着應了。

“讓明明給他舅媽道個歉,上次的事情就算是過去了。他到底是個晚輩,不好對長輩那麽沒有禮貌。”

沈證影心裏一沉,沒有搭腔。

只聽他爸繼續說道:“你也是,自己是做老師的,對兒子要嚴厲,平時多管教,怎麽好讓他那麽沒禮貌。說出去知道沈老師的兒子、沈老師葉老師的外孫那麽沒家教,丢的是我們全家的臉。”

沒家教、丢全家的臉在沈衛國那是極為嚴厲的指責。沈證影和沈證輝從小被耳提面命,謹小慎微,生怕自己做出沒家教的事情丢全家的臉。聽他爸拿這套來說她兒子,沈證影只覺可笑。江語明就動動嘴,錢清可是動手了,砸杯子砸碗還潑湯。

“明明挺好的,我不覺得丢臉。要是他見到他媽被人欺負悶聲不吭才叫沒家教丢臉。”話沒經過大腦,沈證影脫口而出,語氣裏還帶着一點嘲諷。驚訝自己不是好好好是是是,竟然在反駁父母話的同時發現父母臉色一變。

“沈證影,怪不得明明會跳出來,就是你平時在灌輸他你被欺負的想法啊。這樣就說得通了。”沈衛國痛心疾首,“誰欺負你了,是我,是你媽,你哥還是你嫂子和侄子!”

“好了,老沈,少說兩句。”葉枝芳擡頭看向沈證影,“你覺得你大嫂給你介紹對象是一種欺負?”

沈證影不作聲。

其實比起父親,小時候她更怕母親。葉枝芳有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目光永遠充滿審視。在葉老師跟前,她時常會覺得自己犯了錯,否則為什麽母親的眼裏沒有溫情。做葉老師的學生要好一些,即便葉老師的學生也會面對同樣審視的目光,可是起碼他們能收獲一分葉老師的關心和溫情。

“影影,你知道給你介紹對象是件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嘛。”

“沒有人要求她這麽做。”

“是我,是你媽我要求的。我再三關照她,看到好的給你留意。”

“哦,原來在大嫂眼裏那些算好。”

“你年紀大了,又有個兒子,本來就……”

“媽!”沈證影打斷她母親的話,放在平時,她唯唯諾諾能聽到走人,今天一句話也聽不下去。“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想再婚,為什麽你總是聽不進去呢。”

“從小我就教育你,別人說話的時候要耐心聽着不要插嘴,為什麽你總記不住呢。”

又來了。

縱然退休已久,葉老師仍沉浸在舊日教書訓人的時光裏,仿佛板起臉教育人是她的天職,她所說的也是金科玉律,對方非聽不可。要是不聽,她就會擺出孺子不可教的痛惜面孔。跟丈夫說話這樣,跟子女說話也這樣。

以前沈證影一定低頭認錯,哪怕邏輯上不覺有錯,心裏多少會愧疚,這次她卻深吸一口氣說:“可能是像你,遺傳的,都記不住別人說的話。”

“你就這麽跟你媽說話!”

沈衛國已顯怒容,葉枝芳依然是老神在在的從容樣子,這會兒多了幾分無奈。“不結婚,老了病了誰照顧你,指望明明嗎?不結婚,讓別人怎麽看你?不結婚你就一直是離異女性,你知道嘛。影影,我也是為了你好。”

分明沒有一字譴責,卻滿是譴責,那語氣,那神情,活脫脫在說沈證影不識好歹,無藥可救。

為了她好?不不不,那些全是他們在意的。

“媽,真要為我好就少讓嫂子操心。結婚的事情我自己做主,請你們不要管了。”

葉枝芳嗤笑一聲,“你自己做主,上次你自己做主不直研去結婚,結果呢?離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經過上次那回事,你大嫂也不會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沈衛國沉聲說:“不管怎麽樣,吃年夜飯那天讓明明跟你嫂子道個歉。”

那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其他,沈證影只想離開,幸好送破壁機的快遞及時解救了她。

收完快遞,不像以前那樣給父母一樣樣拿出來演示怎麽操作,就将東西往牆邊一放,沈證影說:“如果要明明給錢清道歉,錢清也必須給明明道歉。那天,是她先動手的。”

“那怎麽可能,哪有長輩給小輩道歉的道理。”

“難道道理是沒錯的給有錯的道歉?”

沈衛國不敢相信這話從他女兒嘴裏說出來,指着她愣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怎麽會變成這樣,這樣不懂道理。如果你堅持,那大年夜晚上,你們就別來了,就算來,也只會鬧得大家不愉快。”

“爸!”

葉枝芳皺眉,沒有插嘴,只看了沈證影一眼。

沈證影搖搖頭,從口袋裏取出兩個紅包放在桌上,拉上羽絨服的拉鏈,系好進屋後一直沒摘下的煙灰色圍巾,平靜地說:“那就先祝你們新春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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