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Chapter 73
沈證影從父母家那間氣悶的屋子裏出來, 穿過街心花園,經過幼兒園門口,與散步歸家、遛狗的老人們擦肩而過。經過大馬路川流的人群, 走進地鐵邊大商場裏的咖啡店裏,點一杯加脫脂奶的拿鐵坐了下來, 咖啡在手,熱量從手掌傳遞到全身, 她才覺得自己好像活過來了。
微微顫抖的雙手, 被咖啡緩解渾身發冷的身體,無一不在提醒她, 剛才她經歷了多麽艱難的一幕。
正面反抗父母,拒絕父母的要求,放下錢轉頭就走,人生四十五年, 只此一回。
一個成年人對抗父母都如此艱難, 別說那些未成年人。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氣呵成, 一點兒沒有遲疑, 等走出那扇門, 整個人不對勁,好像七竅被封住了五竅, 三魂去了七魄。
走出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揚眉吐氣或是身心暢快,恐懼與愧疚交替在內心激蕩。
有一個聲音在說,父母年紀大了, 這樣做是忤逆是不孝,要是父母有個三長兩短她難辭其咎。還有一個聲音在說,父母固執己見, 從不妥協,也不會說軟話央求她回去,一旦走出那個房門,從今往後與父母的關系怕是難以修複。
可是另有一個聲音在說:那又怎麽樣,她受夠了,一直以來她乖巧聽話,遵從父母所說,一言一行符合他們的要求,他們從未覺得滿意。到頭來四十五歲還要給她安排相親,什麽禿頂老頭全往她這裏塞,嫌棄她離婚不再婚會被人說閑話。
別人別人別人,可是哪有什麽別人,別人的想法全是她母親的心聲。錢清不過是她母親的馬前卒,是她母親的态度明确告訴錢清:沒事的,你去搞吧,我在支持你。否則哪有嫂子會一而再再而三這樣對小姑。
手機響了,來電話的是沈證輝。
不用說,她前腳走,父母就跟沈證輝控訴她。
猜都能猜到沈證輝會說什麽話,沈證影不想接,但唯恐父母被自己氣到,電話帶來噩耗又不得不接。作為一個從來沒跟父母吵過架的女兒,難得反抗一次,壓力山大。
“你怎麽回事,一回家就氣得老頭老太跟我告狀,也不管我是不是要上班。”
沈證輝的聲音很不耐煩。
還好,不是父母進醫院的壞消息。沈證影把提起的心放回原處,“占用你上班時間的是他們,你得去問他們。”
沒有對不起,沒有不好意思,抛出去的怒氣被彈回來。
沈證輝一愣,前所未有的體驗,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
他輕咳一聲,“那是爸媽,你怎麽可以……”
不等他說完,沈證影反駁道:“爸媽?你剛剛說的是老頭老太。”
“沈證影,你是怎麽回事啊,吃了炸//藥了?罵完爹媽罵我。”
“沈證輝,我沒有罵他們,也沒有罵你。如果你們喜歡把反對意見當作是罵,随你,但是話要說清楚,我沒有。哦,對了,大年夜不用準備我和明明的飯,我們不回家吃。”
“啊,那怎麽行,一家人不記隔夜仇,過年就該一家團圓,你不回家吃要去哪裏吃。”
說來可悲,年夜飯不用沈證輝準備,可是過年聽訓每年少不了,老頭老太不教書就把家裏人當孫子教育。錢清是媳婦,半個外人,他們不會怎麽說,孫子隔代,他們最多叨叨兩句,重點教育對象是他們兄妹倆。從小壓歲錢或許會缺席,但教育不會,幾十年風雨無阻不曾間斷。往年有沈證影陪他挨訓,沈證影心實在,配合度高,又有個離異的名頭,老頭老太以教育她為主,要是她不在,關注重心變成他。換誰誰受得了。
再說自從沈證影離婚後,大年夜都是一家人一起,縱然氣氛總有些虛假的和睦,但虛假的和睦也是和睦。如今說不回家就不回家,沈證輝總覺得哪哪都不對。
“爸說的,叫我們別回去了,回去了也只會讓大家不痛快。”
“爸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別理他,到時候你帶明明一起回來。”
聽着他哥哥不着調,半真不假勸她回家的話,沈證影長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爸的脾氣大家都知道。永遠覺得他是對的,他們說什麽就非要是什麽。不是這樣的,沈證輝,這麽多年,該盡的義務我都盡了,我不想四十來歲還跟三歲一樣要被他們管頭管腳。于情于理,我也沒什麽對不起他們的地方,也沒什麽對不起你的。”
“怎麽又說到我了?”
父母的堅持在沈證輝看來也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們家一向如此。他的工作、他的婚姻,全是在父母的一手安排下完成的。元旦那事,沈衛國堅持要江語明道歉,他說過幾次算了,沈衛國不肯,非要一整家風。他只好由得他們去。
父母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他的,沈證影的,全聽不進去。幾十年來一直這樣。他有什麽辦法?難道青春期不反抗,臨到奔五跟七十歲的老頭老太計較。
“之前跟你提過好幾次,讓嫂子消停點,消停點,不要一天到晚給我牽線保媒,你是怎麽答應我的?”
“哎喲,你嫂子那不是為你好嘛。”
又是為你好。沈證影沉聲道:“我說了不需要。”
在沈證輝看來這些全是小事,介紹歸介紹,沈證影一次沒去壓根沒有損失。而且錢清做這事樂此不疲,讓她去又怎麽樣。可是他再無所謂也能聽出沈證影話裏的嚴肅。
有父母告狀在前,親身經歷在後,不曉得沈證影怎麽回事突然性情大變,覺出她的認真,沈證輝決定避風頭為上,當下虛應了幾句,又勸她回來吃年夜飯,被拒絕幾次之後,覺得自己盡到義務能和老頭老太交待了就此作罷。
挂斷電話,沈證影苦笑搖頭,從小到大,她哥就是這樣愛和稀泥。
喝掉已經微涼的咖啡,手指點到和胡籁的對話框,對話框的背景是胡籁年輕陽光的面容,不知愁為何物。沈證影想跟她分享下午的經歷:
“我終于……”
“我過年不回家了……”
“我和父母鬧掰了……”
“我……”
她說不出來。
面對面的時候,或許能把這事告訴她,但是發信息……沈證影将手機倒扣在桌上。在她的概念裏,只有小女生才會事無巨細跟人分享自己的事。
“媽,你是算準了外公會堅持要我道歉,你不願意他就讓我們別去?”胡籁知道此事後的反應暫不知曉,起碼江語明瞠目結舌。
大年夜這天,母子二人在家火鍋,用的是海底撈清湯鍋底料,江語明嫌放油包太過油膩,只放了粉包。
沈證影咬着筷子等鍋底水開好放肉,腦袋裏想的是和胡籁天臺吃自熱火鍋那一回,看着面前的清湯白鍋總覺得少了點啥。冷不防江語明這麽一問,弄得她好像成竹在胸似的。
“你小說看多了。”她不想描述當時整個人的血液像是通過腳底板流走那種感覺。
江語明不是很信,追問道:“那紅包呢?”如果不是有準備,怎麽會連紅包都帶着。
“每年我都提前給他們。難道真等到大年夜啊,讓你舅媽看到,指不定要陰陽怪氣啰嗦幾句。”抿一口可樂,沈證影略覺無趣,吃火鍋怎麽能沒有酒呢。不過有斷片發酒瘋的前車之鑒,她發誓從今往後再也不喝酒精飲料,包括雞尾酒。
“舅媽嫉妒你。”
“我有什麽值得別人嫉妒的?”沈證影搖頭否認。
不是自謙,她是打心底裏覺得自己一無所長。
做子女剛吵完架,做妻子不行離婚了。
做媽過去勉強六十分,現在就不談了,六十分的媽不會喜歡兒子的前任,就算喜歡也得假裝不喜歡。
做朋友嘛,諸多隐瞞,不夠敞亮。
做老師做學問亦是在兩可之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做戀人可謂糟糕至極,不懂情趣,不曉得約會要去哪,不會制造驚喜。
“媽,親媽,你不知道你自己外表好看,氣質知性,身材好嘛?”
沈證影差點噴出來,“怪不得人家說,子不嫌母醜。好了,明明,我很感動。”
“我媽怎麽那麽沒有自信呢。你,沈證影老師,走出去就是一個禦姐。”在他媽再次噴可樂之前,江語明掰着手指細數:“你,學歷高,職業有一定社會地位。兒子出色,讀書好,人乖巧,人品也好。你看你外甥我表弟,扣扣索索,一點不大方。當然,不能光說是我自己長得好,你有大半功勞,是你教得好。”
“吹,你繼續吹。”
“知道舅媽還羨慕你什麽嘛。最重要的一點,你離婚了。別噴啊。人家都說,女人年紀越大,最好老公死得越早,只要家裏有餘糧,一個人多開心。不用伺候老小,小的還伺候你,想花天酒地就花天酒地,那都不叫軋姘頭,叫劈情操。你看舅媽自己要上班,要操持家裏,管兒子管老公,她父母家,她老公的父母家,全是事。诶,媽,她這樣還能有閑心給你找對象,也是個時間管理大師。你看她還要收拾家裏,給老的小的做飯,你呢,你就不用了。”
沈證影笑得不行,“聽起來有點諷刺,還算受用。來,今天我伺候你,給你做飯。”
說完給江語明夾了一筷子燙好的牛肉和青蘿蔔。
“還沒說完呢。”
“你話怎麽那麽多。現在小姑娘審美變了嘛,以前我們都喜歡沉默寡言冷峻型的。”
“拉倒吧。那誰沉默?寡言?冷峻?哪個詞都跟她挨不到邊。”這段時間,随着沈證影心情逐漸開朗,江語明時不時拿胡籁出來諷刺幾句。他心裏的坎還沒過去呢。
吃掉他媽夾到碗裏的菜,江語明說:“舅媽只知道你離婚了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就羨慕得不要不要,她要是知道喜歡你的人長得跟明星一樣,還不知道要怎麽鬧呢。不過,媽,你過分了啊。把小姑娘的照片做成海報挂牆這種事情,太那什麽了。”
“你怎麽看到的?”
“打掃房間看到的。哦,對了,你兒子還會打掃房間,她兒子會嘛。哎,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偏偏要用美德。”
受不了江語明的聒噪,沈證影塞個放涼的蝦球堵住他的嘴。“自己叫自己明明,也太那麽什麽了。”
聖誕至今,母子之間的氣氛頗為微妙,一直到此刻才算是消了芥蒂。
說說笑笑吃到半飽,江語明覺得時機正好,“媽,你跟胡籁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跟我爸又是怎麽回事?”
話音剛落,沈證影夾着的墨魚滑掉進了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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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