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法院的傳票在截獲那對父子的第二天寄到了陸鴻昌的辦公室。
無論李硯堂簽或不簽,這都是一場躲不過去的戰争。
陸鴻昌并未完全失去冷靜,但也沒有從律師那裏得到他想要的結果——他可能無法輕易從李硯堂那裏奪回李舉一的監護權,盡管他是他生物學上的父親。國內的法律在這方面尚不健全,此類案件的審理很大程度上要取決于法官的自由量裁,同時孩子自身的意願也會作為重要參考。
陸鴻昌并不在意。比起孩子的監護權,他的養父才是叫他失去理智的真正源頭。從機場回來,他便不想再看見他了,他怕自己一看見他便要做出出格的事情,甚至會忍不住想要掐死他。
這一次,他是不會再抱任何幻想了,三十年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騙和疏離,他從未給過他哪怕是一丁點的信任。他是真正看明白了,這場感情裏像傻子一樣投入的只有他自己,說什麽愛呢,這半輩子沒對誰說過這個字,到頭還是栽在他李硯堂手裏,他竟妄想着感動一個對自己毫無感情的人。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辦公室裏酗酒,保姆打電話來說李硯堂絕食,他擡手便砸了一個酒瓶。
你告訴他,他說,他有一口不肯吃,他那寶貝兒子就有一口沒得吃!
當壞人那可太容易了,這半年多以來是他沒想拆散他們,否則哪裏有機會讓他牽着自己的鼻子走。
他喝多了便有些想哭,心裏梗的不行,他真不明白為什麽李硯堂的心這麽狠,還是他根本就沒有心。
·
李舉一沒再見到李硯堂,從機場回來他便被送到了陳潤禾那裏。學校還是要去,但看守他的兩個保镖很敬業,出了校門便寸步不離。
他哭鬧過哀求過,毫無用處,絕食抗議,他的生父比他想得還要決絕:你不吃,你爸爸就沒得吃。
他甚至試過翻學校圍牆逃跑,但那保镖好像長了狗鼻子,總能一下子捉住他。
最着急的幾天過去之後,他在學校公然打架鬥毆,他要求見陸鴻昌。
保镖把他帶到公司,他終于見到了邋遢憔悴的生父。辦公室裏很重的酒精氣味,他仍在辦公,但沒有刮胡子,衣服似乎也有幾天沒換,看人的眼神有種戾氣。
李舉一沒見過這麽落魄的陸鴻昌,可他也沒心情去關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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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見我爸爸。”他為此而來。
陸鴻昌不理會他,示意保镖帶他出去。
“放開我!”他拼命掙紮,“你讓我看看我爸爸,我就看看他好不好,他見不到我會急死的!”
“他不是你爸爸。”陸鴻昌冷漠的說,“你姓陸。”
李舉一掙脫了保镖,撲到了桌子前面:“爸爸,我不會跑的,你讓我看看他,我不跟他說話,我就看一眼,不然你讓他看看我也行……他什麽都沒有,他每天都圍着我轉的,你不讓他看到我,他怎麽辦呢……”
他快要哭了,卻還倔強的忍着沒讓淚眼掉下來,半年多來他對他一直愛答不理,這是頭一次,這樣哀求他。
陸鴻昌靠向椅背,說:“你想見他,可以,但見之前,你要先跟我去見一見律師,你要告訴律師,你不願意再同這個叫李硯堂的人一起生活,你要留在我身邊。等到了法庭上,你也要這麽說。我自然會讓你們再見面。”
他的眼睛赤紅,明顯睡眠不足,但整個人卻充滿了攻擊性,即便是親生子,他也做得像個唯利是圖的商人。
李舉一憤怒極了,他不得不重新考量眼前的生父。這半年多以來他處處讨好他們,熱情溫和的好像一條大金毛犬,他都快要被他打動了,都快要同意他成為他們的家人了,可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他的僞裝。
他這時才明白為什麽他的養父總是心事重重,生父對他而言并不是幸運的存在,而是一個威脅,他高高在上,輕易便可叫他們父子分開。
眼淚是不可能打動他的,李舉一不再做嘗試,生意人只談交易,他并不是毫無籌碼:“就算你永遠都不讓我見他,在我心裏,他都是我的爸爸。要麽你就毀了我,否則我不會接受你,等你老了,我會去找他,我會報複你!我會讓你後悔你現在做得一切!”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做了什麽?”陸鴻昌盯着他,“他利用職務便利侵犯了我的權力,你是我的兒子,我願意跟他共享,可他卻想獨占你。他憑什麽獨占你?十年前我給了他幾百萬,除去代孕的費用,這筆錢足以讓你從出生就過得像個少爺一樣安逸,可你從小到大過得是什麽日子?你還覺得他現在把你從我身邊帶走是因為他愛你?”
李舉一急着開口:“他會還錢!”
“我不需要錢。”陸鴻昌說,“你已經十歲了,不應該是非不分。回去好好考慮我說的話,只要你配合,你們會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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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潤禾對于兒子的迷途知返大喜過望,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使他突然醒悟,但從他把孩子送過來那天開始,她便知道事情出現了轉機。
她希望他能回家來,母子倆好好吃頓飯,再一起商量官司的事情,如果他能同他們立場一致——那必然是一致的,這場官司便是毫無懸念了。
但陸鴻昌每一次都以工作很忙為借口拒絕了,電話也接的很少。
他大約有在辦公室裏住了一個多星期,整個人的狀态像頭窮途末路的孤狼,就在秘書擔心他要酒精中毒而亡的時候,一個加班的深夜,他接了個電話,跌跌撞撞跑出了門。
那是保姆打來的電話,她說李硯堂從二樓跳了下來,躺在花園裏沒了意識。半夜三更,老阿姨吓壞了,卻還記得打急救電話,并第一時間通知了東家。
陸鴻昌渾身酒氣,好在加班處理公務沒來得及再喝,但即便沒有喝酒,他的理智也早已灰飛煙滅,他在深夜的環城路上赤紅着眼睛飙車,趕到醫院時,李硯堂已經被送進了搶救室。
阿姨跑的急,穿着睡衣,腳下拖鞋都不是一對,她驚慌向他解釋:“窗戶第一天就叫工人來釘死了,只留了一條十公分的縫兒,今天夜裏鄰居家兩夫妻吵架,砸東西,我是聽見窗戶碎了,沒反應過來是咱們家,他總求我開門讓他見見舉一,誰想他真能做傻事……”
搶救室的門緊緊關着,像道隔開生死的鴻溝。陸鴻昌被憤怒和恐懼支配着的大腦完全停止了工作,他像鬥牛四處尋找攻擊目标,甚至與保安起了沖突。正在這頭牛頂着犄角試圖破門而入時,主診的醫生很快出來了。
他告訴他們病人情況不算太糟糕,因腦震蕩出現的短暫昏迷已經過去,目前意識清醒,沒有其他外傷,但他低血糖,低血壓,窦緩,仍需要留院觀察。
陸鴻昌壓根沒有聽醫生餘下的那些話,在家屬欄匆匆簽字時,他落筆的力道劃破了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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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事遺忘讓躺在留觀室裏的李硯堂想不起來為什麽自己會在醫院,眩暈過去之後,他的腦子裏甚至還來不起想起什麽,整個人便被闖進來的陸鴻昌揪了起來。
“你在威脅我是嗎?!”他幾乎要将他捏碎,“你以為我還會像個傻子一樣讓你捏在手心裏玩兒?!”
李硯堂叫他晃的睜不開眼,耳邊全是咆哮聲,他搭在他前臂上的手沒有一點力氣,陸鴻昌一把他甩回床上,他便嘔吐起來。
阿姨在旁邊照顧,心急的抱怨陸鴻昌:“少說兩句吧,這說的都是氣話。”
李硯堂推她,示意她出去,他的腦子依舊混沌,但卻記得最重要的事情:“……你不肯接我的電話。”
“我為什麽要接?!”陸鴻昌的聲音比他大得多。
李硯堂說:“你答應過不會讓我們父子分離。”
“我沒讓你綁架我兒子!”他實在想不通,“你費這麽大勁找人代孕,又特意把他送到我跟前,不就是想我後半輩子感恩戴德?不就是想看我像個傻子似的任你為所欲為?你做到了啊!那還跑什麽?!”
“你出爾反爾,”李硯堂艱難的說,“你說過不會跟我搶他的監護權。”
“我那是搶嗎?!你對我有過哪怕是一丁點兒信任嗎?!”
“你監視我們……”
陸鴻昌險些一口氣上不來:“是,我是在他的書包上和你的手表上裝了定位,那是因為我不能讓你們出事!”
他真要走投無路了:“我怕陸家有錢遭人觊觎,我怕我商場樹敵拖累你們,我擔不起一點風險!我不能失去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你懂嗎?!”
他被氣得頭暈不止,用力扶了一把床欄才沒有跌倒,再待下去他一定會被氣死在這病房裏,
他內心凄然,從未有過的挫敗感甚至讓他失去了鬥志,好像被打斷了四肢的拳擊手,四周都是吶喊聲,他卻連站都站不起來:“我有哪裏做的不好,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
他向門口踉跄走去,聽到病床上的人在背後說:“陸鴻昌,我愛你。”
“你愛我?”他大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這是絕招了嗎?哈,我相信,我相信。”
李硯堂不看也能知道,此刻的陸鴻昌必定面紅筋暴目眦盡裂,他從未見過他盛怒之中的模樣,倘若只是憤怒,他倒可以勉強承受,只是他放下姿态來承認愛上一個男人,對方卻不領情,他近乎背叛一樣的出走恐怕已讓他顏面盡失,如果可以悄無聲息将他殺了,大約回來那一天他早已這樣做了。
他聽到他摔門而去,為這大半年來的粉飾太平劃上了句號。他詫異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那三個字,那仿佛不是他說的,是從他的身體裏溢出來的。一說出來,他便完全失去了勇氣再說一次。出走前那一晚本應該同眼前這個失去理智的男人互訴衷腸的這三個字,他這半生都說不出來,如今說出來了,終成了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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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鴻昌是想殺人。
他下了樓,險些在車裏抱頭痛哭。他覺得自己其實是一直在喜歡這個人,可能從十七八歲就開始喜歡了,只是自己不知道。有很多事情一想就能明白,比方他總是想他,一看見他便情不自禁想要抱他,什麽好東西都想給他,兒子也可以送給他,只要他在他身邊,他甚至還想過跟他結婚。
之所以現在才想明白,正是他意識到了自己的一廂情願。
如果怎麽做都不能打動這個人,那麽他唯有囚禁他,餘下半輩子都将他關在房間裏不見人。他對孩子有執念,那愈發不能把孩子給他,孩子給了他,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再逃跑。
他想得難過極了,恨那人的無情,關他幾日他就要跳樓,恐怕要立即去打一條牢靠的鏈子來将他拴上才好,橫豎是要做惡人了,不如做個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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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是在一周之後發現李硯堂并沒有在計劃時間內到林太太公寓裏去,又等了一周,便完全失去了他的消息。
兩個人的最後一次見面,幾乎所有的利害關系李硯堂都已向她講明,她向來不愛管閑事,因此即便同窗突然的失聯,一開始她也并沒有想要去尋找或幫助的念頭。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獨自一人,深夜裏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十年前的事情來。瀕死狀态下的李硯堂越來越清晰的出現在她腦海裏,失血到那種狀态下的病例是很少有蘇醒的,強烈的求生欲望使他将自己催醒,他必然是放心不下那個嬰兒,以至于醒來第一句話問的便是他。
她或多或少都了解了一點李硯堂的脾氣,他的執着與偏執接近病态,但又理智的克制着,他不肯放棄孩子,卻又消極的選擇了逃避,他在某一方面勇敢的像一個母親,但在另一方面卻出奇的脆弱與不自信,如果真的有一個女人被他所愛,沈黎斷定對方一定毫不知情。
如果對方對他的感情一無所知,那麽關于李舉一的監護權,李硯堂将會保衛的異常艱難。對方會做出決絕的事情嗎,如果是像陸鴻昌那樣精明的生意人,她覺得事态可能已經不太樂觀。李硯堂的失聯很有可能是遭到了對方的拘禁,慎重考慮了好幾天之後,她決定去陸氏集團碰碰運氣,為那個瘋狂的癡情種當說客,多少開脫一些他的罪責。
見陸鴻昌要預約,她的腦子一向是活絡的,同前臺講她是李硯堂的妻子,總裁室立刻便有了回應,他們把她請進了電梯,将她送到了集團老總的辦公室裏。
此時的陸鴻昌,就連李硯堂是否結過婚都不敢确定了,到底他對他說了多少謊言,他連想都不願去想,但當聽到有這麽個人在樓下等着見他,他腦子裏還是嗡了一聲。
好在沈黎開門見山:“陸先生,打擾了,想見你不太容易,很抱歉我撒了個小謊,我并不是李硯堂的妻子,我叫沈黎,是他的大學同學。”
陸鴻昌幾乎瞬間放下了警戒。
“沈小姐,請坐。”他示意她坐下,“沈小姐有何貴幹?”
沈黎看他眼球充血,像是很久沒有好睡眠,想到進門時他兇狠的眼神,心裏便更加懷疑:“我想請問陸先生,最近是否見過李硯堂,他與我還有一些合作的實驗項目,但人卻在一個月前突然失蹤了。”
陸鴻昌往後倒向椅背,說:“不曾見過。”
沈黎說:“陸先生,我知道你是舉一的生父,我也知道你們正在争奪孩子的撫養權。一個月前他在我面前提起的最後一個人是你,這叫我很難相信你同他的失聯沒有任何關系。如果你堅持否認,我将報警處理。”
“沈小姐請便。”
沈黎皺了一下眉,陸鴻昌的态度比她想得更惡劣,但他沒有否認。從道德角度出發,她為同窗感到理虧,但她又不忍受害者太過苛責他,因此她決定講出實情:“陸先生,請恕我冒昧,我能不能見一見尊夫人?李硯堂冒險留下這個孩子的初衷是因為他對尊夫人用情至深,你可能不了解他,他雖然偏執,但不具備攻擊性,所以尊夫人是化解他心中執念的關鍵……”
“你說他對誰用情至深?”陸鴻昌眉間聚起一座山。
“你的太太。”
“我離婚多年,沒有太太,只有前妻。”
“那他就是愛慕你的前妻……”
“沈小姐,”陸鴻昌用荒謬的眼神看她,“他們僅有幾面之緣,而且每一次見面我都在場。”
沈黎有一些迷惑,她是親眼看見又是親耳聽見李硯堂的深情錯付,所以她認為眼前這個男人大概是被蒙在鼓裏的一個可憐的家夥:“你不用緊張,你的前妻并沒有給他任何回應,她很有可能并不知情。陸先生,愛會使人瘋狂,本來就沒有邏輯可言,他真的深愛你的前妻,可以為她生兒育女獻出生命,我希望你能饒恕他因此犯下的錯誤,不要用法律來懲罰他。”
陸鴻昌頭疼的揉着太陽穴,問道:“你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是他親口所說……”
“他親口所說?!”他粗暴的打斷她,“沈小姐,你确定自己沒有聽錯?!”
沈黎吓了一跳,她其實反感同陌生異性有工作以外的接觸,遇到這樣執拗的人,忍不住也要上火:“他确實親口承認是因為愛慕你的前妻才會偷走這個孩子,陸先生,十年前我目睹你的孩子出生,我是第一個抱他的人,你不應該懷疑我。”
“……你是那個代孕?”
沈黎猝不及防:“我不是!……?!”
她突然意識到李硯堂可能沒有告訴任何人孩子的來歷,是了,他如何向世人坦白他同李舉一的真正關系,他的愛不見天日,卑微到連告白都不曾有勇氣,他又如何能夠面對這驚世駭俗的舉動在人群中引起的騷動。
她忽的站了起來:“陸先生,請務必告訴我你前妻的聯系方式,我希望馬上能夠見到她,這非常重要!”
陸鴻昌冷漠的摁鈴叫秘書進來打發這個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女人:“沈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麽而來,如果你是想救他,那你的做法已經适得其反。”
“愛一個人沒有那麽大的過錯!”沈黎仍然據理力争,“那只是顆受精卵,沒有法律支持你指控他偷了你的孩子!他只想要一個精神上的寄托,陸先生,他不像你想得那樣壞,你并不了解他!”
“我跟他相識三十年,我不了解他?!”陸鴻昌暴躁的揮手讓保安将她帶出去,“你想見他,三日後,到市中院去見吧!”
沈黎被強行請了出去,盡管她還有滿腹的辯詞要咆哮。她從未見過這樣冥頑不靈的男人,他幾乎什麽都聽不進去,還自诩了解李硯堂,他連舉一是怎樣來的都不知道,他能了解什麽呢,相識幾十年又怎樣……相識幾十年?她頓住了腳步,她第一次向李硯堂刺探胎兒的來歷,那時他說,是啊,他不愛我,相識二十年,不愛就是不愛。
她意識到自己一開始就被誤導了方向。
是什麽樣的愛情連說出口都是千鈞重負——他愛的不是胚胎的母親,而是胚胎的父親,他愛上的是一個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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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奶奶家的這段時間裏,李舉一終于充分體會到了為什麽父親總說他很重要。兩周內他見到了他喜極而泣的外公外婆以及血緣上的生母,她年輕漂亮,但略顯得憔悴,見了他便是哭,語無倫次向他解釋當年她是吃了多少苦頭才被取走了卵子,又是如何跪下來哀求陸鴻昌把他還給她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這一切都讓她在這十年裏每每想起自己的孩子便流淚不止。
任何一個小孩都會為這樣一個有着悲慘遭遇的母親感動,但李舉一想着生父的要挾,心不在焉。對于長輩的讨好他無動于衷,就連生母也無法打動他,若不是教養使他禮貌待人,他其實是想叫他們滾。
他想念李硯堂,他們從未分開這麽久,或許他已思念成疾。李舉一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他,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話,連陸鴻昌的話也不信,但卻不得不接受他的要挾,同意他的交易,只為了見到自己心愛的父親。
開庭那天,人到的并不多。被告席上甚至沒有辯護人,李硯堂孤獨的坐在那裏,臉色蠟黃,精神不振,直到聽到他的一聲爸爸,才猛的擡頭。
幾米遠的距離,父子倆卻隔着鴻溝深淵。
李舉一忍不住哭了,又用袖子擦掉了眼淚,他心疼死了,他們把他書生一樣儒雅的爸爸折磨成這個樣子,臉頰上竟還有擦傷。他恨的握緊了拳頭,王家的老人拉他坐下,他紋絲不動。
李硯堂痛苦的低下了頭,他就要永遠失去他了,此時多看一眼都像是剜肉。
原告席上坐着陳潤禾和她的律師,老太太目光如炬,陳述事實理由和訴訟請求時條理清晰,遞交的證據也是精心準備。當年兒子兒媳與李硯堂簽訂的醫療文書以及親子鑒定報告俱屬實,兒媳的證詞與哭訴都很有說服力,被告偷走受精卵時尚未離職,他的作為傷害了病患的感情,使病患的利益岌岌可危,盡管不能給他按上具體的罪名,但這是極度不道德的行為。律師控訴了這一失德行為,又強調被告無業的現狀,認為他不再合适做孩子的監護人,請求法庭把孩子的監護權判給自己的當事人。
從頭到尾,原告一方有理有據振振有詞,而需要被告陳述或申辯的時候,無處安放的罪惡感與深入骨髓的自卑使他選擇了拒絕與默認。
民事庭并不大,陸鴻昌到的很晚,坐在最後一排,面色陰郁高深莫測,即使是在李舉一出庭一口咬定同養父感情深厚要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也不見他有所動容,似乎他早已知曉這場官司的結局。他注意着前排的王雪雁,并一直在看着李硯堂的動作,從頭到尾他們沒有任何互動,連眼神都沒有交集,這多少都緩解了一些他的狂躁情緒。他也看到了獨自坐開的沈黎,開庭之後,她似乎越坐越緊張,幾乎要站起來了。
形勢是很不利的。沈黎焦急萬分,這時候她的理智與道德觀已經全部偏向了李硯堂。這孩子是她一手帶到這個世上的,是李硯堂用性命換來的,既得不到愛人的心,她實在不忍心見他被剝奪唯一的念想,法官的每一次提問都叫她的心往下沉幾分。從原告的陳述來看,庭上無人知道真相,她幾乎按捺不住要站起來告訴所有人孩子是那個男人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他差點死了,養到這麽大,十年心血,他是有權力得到孩子的監護權的。
李硯堂默認所有控訴,原本這案子并沒有哪條律法能夠作為判決的參照,只是他的消極抵抗險些觸怒了審判席,因此法官少見的當庭宣判,将孩子的監護權給了陳潤禾。
宣判的那一刻李舉一猛的站了起來,被抛棄的恐懼與憤怒讓他揮開了一旁長輩的拉扯。
“你不要我了嗎?”他流着眼淚大聲質問着尚未離開被告席的父親,“那你為什麽要把我生下來?!”
他幾乎要撲出旁聽席:“為什麽生我下來又不要我?!為什麽不敢告訴他們你有多愛我?!”
沈黎起身向前沖了一步,緊緊拽着衣服領口,瞪大眼睛看着孩子崩潰的背影,以及他那卑微的像塵土一樣的父親。
李硯堂混混沌沌坐着,好像被肆意漫延的濃霧封住了耳目,模糊聽到孩子的哭喊聲,他機械的扭頭看向那邊。越過哭泣的孩子,他看到衆人後面那個高傲冷漠的男人,渾濁的雙眼使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十年來他提心吊膽噩夢纏身,這個孩子在他生命裏占的比例太重了,自己就像一個可怕的寄生物,依靠他活着,如今強行被剝離,一時竟沒了任何感覺。他分不清失去的到底是他的孩子還是他半生的愛,愛一個人為什麽會這麽苦呢,他并沒有貪心想要得到回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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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民事案件的審理總不能是安安靜靜塵埃落定的,尤其是家務事,當庭打成一團的都不罕見。
退庭之後李舉一是第一個沖向父親的人,但保镖旋即從後面制住了他,将他整個人舉了起來,使他再不能前進半步,只能眼睜睜看着陸鴻昌把他的父親同所有人隔離開。
王家的父母欣喜的想與李舉一親近,陳潤禾卻匆匆要保镖把人帶走。
王雪雁的情緒很激動,若不是有人護着,她大約會撲過去撕咬李硯堂:“不是你偷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婚姻不會毫無挽回的餘地!當年我那樣哀求你,你卻毫無憐憫之心!想要孩子你為什麽不自己生?!你這無恥的變态!”
她的恨意尖銳,旁人都拉不住,直到高大的陸鴻昌攔在了她眼前。他強勢而冷漠,臉上毫無贏得官司的喜悅,甚至還有些厭惡。
十年不見了,眼神相對,王雪雁竟怵他,一時忘了謾罵攻擊他身後的那個男人。
沈黎見他要把李硯堂帶走,急忙大喊:“陸先生,請等一下!”
她的聲音很響,但陸鴻昌卻充耳不聞,他在一名保镖的陪同下将李硯堂很快帶出了法庭,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就等在高高的階梯下面。
沈黎覺得自己瘋魔了,她為什麽要一直插手別人的家事,但理智早已不夠用,她跑的鬓邊碎發都沒空理,沖過去攔在了他們跟前:“陸先生!你不能把他帶走!”
陸鴻昌不耐煩的示意保镖把她丢開,她大叫起來:“我報警了!我已經報警了!”
陸鴻昌陰鸷的盯着她,她豁出去了:“你不能把他帶走關起來,法律都不能定他的罪,你無權用私刑!我已經報警了,陸先生,你也是有身份的人!”
有一瞬間沈黎覺得陸鴻昌像是要把她拎起來,但他伸過來的手被李硯堂捉住了。
他垂着頭沒作聲,手仍在發抖,沈黎知道他此刻使不出多少力來,但卻能怪異的壓制住陸鴻昌。
一輛警車從遠處開了過來,她有了底氣,不甘示弱的回瞪他們。
陸鴻昌揮手讓保镖退開了,大手扣着李硯堂的下巴強迫他與自己對視,他的眼神表情無一不在施壓,壓迫感讓本來就已不堪一擊的李硯堂想要掙脫,幾秒鐘的對峙,他湊近對他耳語:“咱們……沒完。”
随後他甩開了他,由保镖擁簇着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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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要怎麽辦。
李硯堂身形佝偻,縮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看人的眼神沒有焦距,在法庭上他便一直這樣恍恍惚惚,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已經喪失了功能,仿佛失明失智的垂暮老人。
她給他點了杯咖啡,問他:“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大堂的空調叫李硯堂冷直打顫,熱咖啡并沒有多少作用,他說不出話來。
“索性去澳洲了。”沈黎做決定說,“這裏的事情就讓它一了百了。”
李硯堂依舊沒說話。這可憐的男人,他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沉默中沈黎的眼眶先紅了,她想到了李舉一,心裏實在也舍不得。早知道如今會是一場空,當年她就不應該上他的當,讓他冒死把孩子生下來。
她捂着臉,眼淚流了下來,無聲哭了片刻,冷靜下來說:“忘了他吧,就當沒有過。”
她想引他交談,與人交談或許有助于他恢複平靜,但無論她說什麽,他都始終那樣垂着頭坐着,也沒有在哭,她無計可施,料想他如今無處可去,便起身去總臺要一個房間。
但等她辦了手續拿到房卡,再回頭,他已經不在那個位置上了。
·
被押回陸家的李舉一躁狂到旁人無法控制,黃昏陳潤禾不得不打電話叫陸鴻昌回家來,那孩子被鎖在自己的房間裏,威脅她如果不開門讓他出去,他就要撞死在裏面。
她聽到他用頭撞牆的嘭嘭聲,吓得拼命求他:“舉一!舉一啊!奶奶只有你,你不要做傻事呀!”
陸鴻昌回來時,她已經吓得亂無主意,哭着罵他:“早該把孩子拿回來的!拖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煩!都養這麽大了,心要怎麽回得來!”
陸鴻昌踢開了門,李舉一像小狼崽子一樣撲了上來,見是他,眼前一亮,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爸爸!護照和簽證都在你那裏吧?!爸爸!別給他!什麽證件都別讓他拿到,錢也別給他!”
他額頭敲的腫脹,擦破的皮膚滲出血絲,他急切又慌張,仿佛已經完全無所謂自己的歸屬,唯獨害怕真的被抛棄。
陸鴻昌見他這樣,愈發陰郁,沉着臉警告:“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別再吓唬你奶奶。”
“他在你那裏對吧?你有把他關起來吧?你一定要把他關起來,不能讓他跑掉,他會走的!他會不見的!”
“他哪兒都不會去。”
“他會的!”李舉一眼裏閃着瘋狂,“他沒了我,就什麽都不用怕了!他肯定會跑掉的,爸爸,我是他生的,我知道他!”
“傻孩子,你是叫他騙了!”陳潤禾說,“他不是你親生父親!”
“他是我媽!”
“你在胡說什麽呀!”
“他是我爸!他也是我媽!我是他生的!他是我媽!”
陸鴻昌猛的将他舉了起來:“你說什麽?!”
李舉一不懂,從小到大他都比別的孩子懂事,什麽事情都不要那個人操心,為什麽他還是不要他了,他怨恨極了:“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麽回事嘛,不是都好好的嗎,我都已經叫你爸爸了!我都把他讓給你了!你不是挺喜歡他的嘛,幹嘛非要逼他!他給你生兒子,把你兒子養這麽大,你幹嘛就非要逼他!你知不知道他多喜歡你啊!”
仿佛晴天霹靂,好幾秒鐘之後陳潤禾才顫抖着說:“這,這不可能,他是個男人!”
李舉一涕淚橫流低頭看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的生父,那個男人抛棄他了,他再也不想為他保守這些秘密了:“老房子裏,他有一個箱子,裏面好多你以前的東西,貼着你照片的學生證,寫着你名字的滿分考卷,他就是偷偷撿你不要的東西當寶貝藏起來啊,連我也是撿的!我是他一個人跑到美國偷偷生下來的!他跟別人不一樣的,你幹嘛不好好看看他?!”
陸鴻昌的看着兒子凄慘的小臉,呆若木雞,他在盡力消化他的話,他是他生的,他是他生的……這麽大的兒子是他一個人生的一個人養大的,那個膽小鬼做了什麽,他做了這樣驚世駭俗的事,到頭卻不敢告訴他兒子是他親生的,讓別人搶走了,都不敢伸手去要。
這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怎麽會叫他遇着一個這樣的人。
他放下了兒子,呆呆的旁顧了一圈, 腦子裏混亂一團。
要找到他,要問問他孩子說的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他是不是還想要回孩子,當然應該把孩子還給他,還有自己呢,他還要不要,他保證以後想要什麽都給他,光明正大的什麽都給他,他現在還要嗎,他還喜歡自己嗎。
他害怕起來,怕自己錯的太多,已經不能挽回了。他跑出屋子,啓動了引擎,他像遇上鬼打牆一樣開着車繞圈子,熟悉的街景在他眼前一一掠過,每一條路都通向一個未知的地方,但哪裏是他的目的地,他卻迷失在了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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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早料到這個男人會上門來要人,只是不料他此番來,神色倉皇,同下午判若兩人。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她說,“他是自己走開的。”
她說完便要關門,陸鴻昌擋住了,他露出祈求的眼神來,像個冬日裏迫切需要取暖的流浪漢:“你之前說,你目睹了舉一的出生……”
“不是你的前妻。”沈黎打斷了他的話,“你該知道了吧,我說的那個是你,他愛上的人是你。”
陸鴻昌閉上了眼睛,一個深呼吸之後,他懇求道:“沈小姐,你能不能跟我說說當年的事情。”
深夜裏兩個人一個門裏一個門外,沈黎的神經緊張了一天,已經很疲憊,她沒有多餘的力氣,也不覺得再有必要去回憶往昔,畢竟塵埃落定,孩子已經不屬于李硯堂了:“十年前我參與其中是因為我是他的實驗夥伴。在紐約,一個女人生育孩子的成本在兩萬美金左右,當年你支付了大約六十萬美金,這六十萬美金買回了他們父子兩條性命。所以,你确實有權力得到孩子的監護權。腹腔妊娠的死亡率很高,能活下來是他的運氣,懷胎十月吃的那些苦也是他自作自受。陸先生,既然你已經贏了官司,看在孩子的份上,請你高擡貴手,不要再追究他的過錯了。”
陸鴻昌依舊抵着門,但沒有再解釋什麽,沈黎見他神色痛苦,一時也不忍心驅趕他,片刻的沉默後,陸鴻昌退開了兩步,彎腰對她鞠了一躬。
沈黎訝異看他,抓着門把的手都要顫抖,她想挺起腰杆冷漠的說一句不必了,但終究是什麽都沒有說,目送他孤孑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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