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一夜對于陸鴻昌來說,格外的漫長。

他動用了很多人力,去了許多地方,甚至沿街的找了很久,但他沒有找到李硯堂。

清晨回到陸家時,他筋疲力盡,帶回來叫李舉一失望的消息。他做好了準備面對孩子的哭鬧指責,李舉一卻分外冷靜,他問他有沒有去過文昌的老房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迅速的洗了一把臉,要去鄉下找他的爺爺奶奶。

陳潤禾哭着攔他:“舉一,別去!我才是你的奶奶啊。”

陸鴻昌沉默着将兒子帶在懷裏一道出門,陳潤禾堵在門口,一夜的煎熬也讓她瀕臨崩潰:“不許去!你們誰也不許去!我不許你們去!”

陸鴻昌說:“媽,我總要給人家父母一個交待。”

“那算什麽父母!”陳潤禾罵道,“有哪家的正經父母會教出這種不男不女的孩子!還是教書的!當年裝的那樣老實——”

陸鴻昌難以置信:“當年什麽?您把人家父母怎麽了?!”

陳潤禾警覺的剎住了嘴,沒有絲毫心虛,只憤恨的同他對視。

陸鴻昌此時才驚覺自己的愚蠢,他這半生走來,到底被隐瞞過多少事情,才能活得像個無知的傀儡。

他帶着孩子便走,陳潤禾死死攔在門口:“不許去!要走就從我身上踩過去!”

陸鴻昌忍無可忍吼道:“您是不想我往後再踏進這個門了嗎?!”

他将她推給了保姆,帶着李舉一頭也不回的走了。

市區到鄉下一個小時的車程,父子倆大多數時間都在沉默。司機開着車,往後視鏡裏看這對父子,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五官,一個失魂落魄,一個焦急憂愁,同樣疲憊的臉色提示着他們可能整夜未眠。

素來不和的兩個人,這個時候倒是目标一致了。

“文昌的老房子找仔細了嗎?”李舉一搓着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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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鴻昌嗯了一聲,頓了頓,問:“文昌之前,你們還有別的落腳點嗎?”

“市區內沒有了,我記事起我們一直住在X市,他在X市的高中任職,學校有分配的免費宿舍,沒有産權。”

安靜了片刻,陸鴻昌問:“那個箱子裏還有什麽?”

李舉一冷着臉看窗外:“自己去看。”

“之前你為什麽不說?”

“你懂什麽叫尊重嗎?!這是他的隐私!”

陸鴻昌長長的吐了一口濁氣,沒有說話。

李舉一傷心的說:“現在你知道了,你很得意吧?他不知道多喜歡你,別看平時他對你不親熱,他都不讓我說你一句壞話,我一說他就要生氣。”

陸鴻昌閉目靠在椅背上,心頭都要滴血,他又何嘗不是受着折磨,一想到他獨自背井離鄉去生下他的孩子,想到他多年來密不透風的愛戀,想到他在法庭上久久的沉默,這沉重的負罪感簡直要把他逼瘋。

·

晌午的村莊沒有什麽人聲,院門沒有鎖,屋子裏卻沒有人,李舉一匆匆往田埂上跑。

秋季的地頭整整齊齊種滿了莊稼,他在高低錯落的田埂間跑了一陣,一頭紮進了一處高大的旱芋叢中,那旱芋葉柄長到一人高,葉子碩大無比,陸鴻昌聽見了人聲,在它跟前剎住了腳步。

李家二老正在芋田後面的空地上間蘿蔔苗,沒料孫子這時回來,李母連忙吩咐老伴:“快去鎮上買條魚,再買一挂肋條肉回來。”

李舉一撲在奶奶懷裏,很想大哭一場,可他不敢,他記得父親第一次帶他回來的情形,于二老而言,他們父子并不是驚喜,因此稍有變故,這段稀薄的親情很可能就會随風而散。

他把眼淚逼了回去,擡頭問老人:“奶奶,爸爸來過嗎?”

李母說:“沒有,怎麽了?”

她拉着他往田埂路上走,見老伴杵在路邊,還沒發問,便看見了立在田邊的陸鴻昌,她松開了拉着孫子的手。

李父的臉上有可見的憎惡,見到孫子的喜悅瞬間蕩然無存。

這是誰的兒子,只要不瞎,一目了然。

有些事情是不能擺到臺面上來說的。二老态度僵硬,勉強将人請進屋,也沒有要倒水招待的意思。陸鴻昌自然是不敢坐的,他總算明白為什麽九年前他來拜訪時二老的反應那樣冷漠,他欠他們的豈止是一個道歉。

“家母當年行事專斷,冒犯了叔叔阿姨,我代她向您二位道歉。”他連問都不敢問陳潤禾到底做了什麽。

李母不作聲,李父起身從內室取出了一包錢:“這是九年前你留在這裏的,你拿回去。”

“點一點吧,”李母說,“如果數目有差,我們現在就補給你。”

陸鴻昌慌忙說:“不不,請您二位收下,算是家母跟我的歉意……”

李父将錢丢在了他的腳邊:“拿着你的錢,走!”

李舉一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事情,但祖父母的态度冷漠強硬,像是見了仇人,他有些後悔帶着陸鴻昌一道來,便忍不住要求情:“爺爺……”

“我不是你爺爺。”李父心痛,不願再看他,說,“你既然是陸家的人,同我們便沒有關系,你走吧,往後也不要再來了。”

李舉一看老人眉間冰冷無情,心下大驚,急急說到:“可我是爸爸的小孩,我姓李!您別不認我!”

李母紅着眼眶盯着他,緩緩道:“我們同你爸爸早已斷絕親子關系,你是不是他的孩子,與我們無關。”

“我不!”李舉一跪了下來,他知道祖父母性情冷淡,卻怎樣也接受不了他們的絕情,“我是您的孫子!您剛不還想讓爺爺給我買魚吃的?我做錯了什麽事情?爸爸不要我了,您跟爺爺也不要我了,我做錯了什麽事情?”

陸鴻昌沒有料到李家二老會這樣決絕:“您二位只有他一個孩子,為什麽要同他斷絕親子關系?即使有錯,也是我母親的錯,硯堂是無辜的!”

“他是無辜的?”李母慘笑,“對,他是無辜的,那被他牽連傷害的我們呢?!要不是你給他下了蠱,叫他死心塌地不回頭,連父母一世清譽都不顧,我們又怎麽會同他斷絕關系?你知道培養出一個博士要花多少心血嗎?家裏什麽好東西都先給了他,拿他當祖宗一樣供着,他想過報答嗎?!想過父母的臉面嗎?!做小孩的難道就不用為這個家考慮嗎?他是個沒有羞恥心沒有責任心的廢物!自私鬼!我們沒有這樣的兒子,也高攀不起這樣的好兒子!”

陸鴻昌猛然想起李家家教很嚴。這對夫妻品行端正低調謹慎,容不得旁人一句非議,兩家那時住得近,他親眼見過李硯堂因為頂一句嘴而挨耳光,也經常見他低着頭跪在客廳裏的瘦小背影。他清楚的記起,有那麽一次,李硯堂因為幫他打架而被叫家長,李父踏進辦公室第一件事便是狠狠給了自己的孩子一耳光,當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打得撲倒在地,甚至都沒有問一句是非。

這些記憶并不久遠,仿佛一直藏在他心裏,但卻是悄無聲息的,即便是屏息傾聽也聽不到任何聲音的畫面,那個瘦小的身影似乎一直安靜,不喊痛亦不哭泣求饒。然而就是樣一個沉默的人,他的感情卻像熔岩一樣炙熱,甚至能将自己燃燒殆盡。他感到不平,為愛人有這樣無情的父母,更感到心驚,整個青春期他們朝夕相處,那時候的他竟然愚蠢到一直在自得他的追随,享受着能夠控制他的快感。

李母仍在控訴:“你母親當年是怎樣威脅我們啊,她告到學校,告到教育局,她要告訴全世界我們李家養出了怎樣的好兒子,她要叫所有人看看是怎樣下作的夫妻才會養出這樣品行不端不男不女的孩子!我被迫辭職,他爸爸大病一場險些喪命!我們夫妻二人一輩子做人坦坦蕩蕩勤勤懇懇,就是因為你,就是因為你們,輕易就毀了這個家……”

陸鴻昌對當年的事已做了最壞的猜想,面對指責他并沒有任何的辯解,只愈發覺得自己愚蠢,這樣的夫妻這樣的遭遇,他竟還想用錢來補償他們。但是,盡管愧疚,他對李硯堂的不舍仍占了上風:“當年的事是我母親的錯,如果可以,請讓我贖罪,但是,硯堂并沒有錯,就算他愛我——”

“誰有興趣聽你們這些茍且之事!”李父勃然大怒,“把你的錢拿回去!把你的兒子也拿回去!走!”

“爸爸是您的小孩,您一點都不愛他嗎?”李舉流着眼淚哀求道,“小時候我犯了錯,爸爸還為我挨打,他什麽都能原諒我,您能不能也原諒他一點點?他現在都不知道在哪裏,我好擔心他。”

李父将傷心哭泣的妻子攬在懷裏,不忍看他,說道:“他沒有回來過,你到別處去找吧,這裏沒有你的爺爺奶奶,你認錯人了!”

·

李舉一在院門外揮着拳頭攻擊陸鴻昌,他憤怒而絕望,在他從小的意識裏,他只有李硯堂,失去了李硯堂,他就是孤兒,有再多的所謂的親人,他都是個孤兒。

而如今看來,他的父親一樣也是個孤兒。

即便再早慧,這依然超出了一個十歲孩子的承受力。他想問為什麽,為什麽沒有一個人憐憫他那笨拙沉默的父親,而他又為什麽這樣固執愚蠢,為了一段無望的感情衆叛親離甚至不顧生死賭了一生。

陸鴻昌挨了他一拳也沒反應,回城之後,他幾乎拾不起任何東西來,什麽人都不見,亦無法投入工作,即使身在公司,也仿佛是個靈魂出竅的空殼子。回城當天淋了幾滴秋雨,便輕易的感冒了,此後症狀一天天加重,竟還發起了燒。一天深夜,保姆起夜,發現他滿身酒氣休克在客廳,險些因為酒後大量服藥而喪命。

陳潤禾萬沒料到一場打贏了的官司要讓她家破人亡。

李舉一不肯見她,保镖也沒有接到陸鴻昌的指令送他回陸家。猝死邊緣的陸鴻昌更拒絕她的探視,同其他無助焦慮的病患家屬相比,這個老母親可憐的姿态顯得太過可笑。

她原以為擊敗李硯堂輕而易舉,到這時才覺察到,她的對手就像一棵生命力強盛到詭異的樹,她砍斷了它,卻無法鏟除它的根,三十年來它潛伏盤踞在她家裏悄悄生長,已經長到足以焚巢蕩穴。刀砍到這根上,流血喪命的是她的兒子。

陸鴻昌躺在醫院裏,渾渾噩噩,睜開眼便不斷地回到了三十年前。陳舊雜亂的宿舍,少年全心依賴的目光,纖細的腰肢,驚慌隐秘的喘息,生疏卻又歡喜的回應……這一切都像荊棘刺紮着他的心髒,他想抱住那個少年,告訴他是自己蠢笨傷害了他,告訴他他也一樣愛他,他不必為他生兒育女,什麽都不必做,只要待在他身邊就好。

別對我這麽狠,他在心裏求他,再讓我見你一面,咱們糾纏了半生了,你叫我往後一個人怎麽辦。

李舉一抱着微弱的希望回了一趟X市,舊宿舍依然還在,老鄰居們卻都說沒見李硯堂回去過。他坐在小時候走過無數次的那個樓道口拼命的忍住哭泣,無法接受他真的就此抛棄了他。他會想念自己嗎,如果母子之間真的有感應,他會感受到他快要死去一樣的絕望嗎,他會因為失去自己而做出決絕的事情嗎……李舉一寧願相信他是躲在了一個什麽地方,一個讓他感到安全的,不會再失去任何東西的地方,他在等着他回去。

他知道陸鴻昌的人還在滿城找,也知道陸鴻昌生不如死,但他依然恨他,根本不接受他的病床上的道歉。

“找不到他,我會死的!”講完他就崩潰的哭出來了,像每一個傷心的孩子一樣笨拙無助,哭聲裏全是不自覺的對父母親密撫慰的渴望。

他們已經在幾個月裏建立起了親情,這感情同鑽石一樣珍貴無暇,孩子的哭聲讓陸鴻昌從灰色的情緒裏慢慢清醒,叫他漸漸生出了窮途末路般的反撲的決心。

他捏着他的手緩緩說:“爸爸會找到他的,爸爸保證,一定把他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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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整個城市的人都看到了那條視頻。陸氏的老總在鏡頭前面懇求他的愛人回心轉意。他收拾的很體面,所有的疲憊與焦急都隐忍在誠懇的表象之下,講的話也并不煽情,但依舊讓所有路人都側目。

他說他因為孩子的事情傷了愛人的心,愛人已經出走幾天,他報了警,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束手無策。

他說他和愛人是青梅竹馬,愛人為他吃了很多苦,他從前做錯了許多事,欠了他太多。

他叫着愛人的名字,眼眶泛紅。

如果你真的要走,他說,請把孩子帶走,他是屬于你的。

我也是屬于你的,他說,不要離開我。

這位優秀的企業家出身名門,受過最好的教育,多年以來在商界異常低調,從不接受任何采訪,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在公衆面前,不計後果的将私人生活公布于世。

但他似乎并不想讓公衆幫他一道找人——他沒有公布陸夫人的資料,連張照片都沒有給,這視頻就像是給陸夫人一個人的忏悔信和檢讨書。

可惜的是陸夫人并沒有看到。

他在文昌的老房子裏。他一直就在那個停水停電的老房子裏待着。書房書櫃的背後有個暗室,大約一個平方米大小,設計巧妙的像是個藏寶閣,他就像只小型齧齒動物躲在那裏面,吃了一些屋子裏的過期食品,晝伏夜出,悄無聲息。連李舉一都不知道有這麽個地方,他雖單親,但卻有一個視他如珍如寶的父親——他從未将他關進這個自己小時候被關過無數次的小黑屋。

暗閣裏淩亂,卻像是地下巢穴一樣收集了許多寶貝:李舉一小時候的衣服鞋子,他用過的小碗小杯子,他的玩具,相冊,還有那個箱子。近一周的時間他都在這個沒有一絲光線的暗閣裏抱着這些東西度日,如果沒被找到,他會慢慢死在那裏。

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陸鴻昌都留了人手,他們發現屋子裏有人活動的痕跡,耐性埋伏了一夜,終于逮到了他。

被找到時他幾乎抵死反抗陸鴻昌的擁抱,像只被端了巢穴的小野獸,尖利的指甲把陸鴻昌的脖子撓破,要不是虛弱,陸鴻昌根本抱不住他。

“我還給你了!我還給你了!”他一半清醒一半魔障,尖叫着想要掙脫,懷裏還抱着一件小小的毛衣。

陸鴻昌差點叫他弄出了眼淚。人抱在懷裏瘦了一整圈,還不如路旁拾荒的流浪漢精神,拳腳也是毫無力氣,他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麽他看起來比早年更加孱弱。他受過重創,為了生育他的小孩險些喪命。

他心痛難當:“為什麽?!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李硯堂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會剝奪他的一切,他要逃跑,可是陸鴻昌輕易便拽住了他,兩個人一同跌倒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他愈加懼怕,察覺到對方撕扯他的衣服,他尖叫着拳打腳踢:“放開我!走開!”

“你讓我看看!”陸鴻昌咆哮着,他早已理智全無,人就在他眼前,他便非要剝下他最後一層盔甲,要叫他再沒有借口隐瞞逃避!

這副身體是李硯堂最後的秘密了,被剝下來并不是衣服,是他最後的自尊。皮膚暴露在空氣中的冰涼刺激使他終于再也無法承受,他在一聲尖叫後驟然虛脫,失去了意識。

老舊昏暗的屋子裏灰塵飛揚,一線陽光中窗臺直射進來,橫亘在那具潔白的身體之上,使它籠罩了一層溫暖的光。幾乎瘦到皮包骨了,鎖骨淩厲的支撐着整副骨架,每一根肋骨都清清楚楚,左側肋間心髒劇烈的跳動着,仿佛只要輕輕劃破皮膚,它便立刻能跳出胸腔。明明是單薄的男性胸廓,兩顆乳頭卻怪異的呈樹莓大小,嵌在一圈茶色的乳暈裏,像是哺育過孩子的形狀。在凹陷的腹部的正中,一條蒼白的刀疤從臍部一直延伸到恥骨聯合,兩邊還有些奇怪的銀白色的縱形花紋——皮膚纖維被撕裂後留下的痕跡,這證明此刻幹癟的腹腔曾在數年之前因某種原因被膨隆到極致,因而留下了不可修複的印記。

那裏曾經孕育過他的孩子。

陸鴻昌驚奇的伸手去摸那道疤,它冰涼而堅硬,好像一根斷掉的骨頭,還沒有任何想法他便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十年前當他獨自一人躺在異鄉的手術臺上時,他害怕過嗎?他是否後悔留下這個孩子,又是從哪裏來的勇氣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在心裏呼喚過他嗎,十月懷胎,他是否也曾思念過他,希翼過愛人的呵護與珍愛?

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陸鴻昌俯身顫抖着親吻那道傷疤,又小心翼翼的将頭枕上去聽,淚水從他臉上滑落在他的小腹,聚成了一個小水窪。

他難受極了,卻又感到無比的安心。他一直被深愛着,不管做了多少愚蠢的事情,他都被這個人毫無保留的深愛着,那孩子就是證明。

他找到他了,一切都還來得及。

·

李硯堂在迷蒙中蘇醒,眼前一片虛幻,不知身在何處。有個人始終握着他的手,好像是舉一。

他緊緊的抓着那只手,傷心的要啊啊叫出聲來,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後來似乎又做了什麽事,但又無法抵擋的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躺在醫院的康複病房裏,身邊只有李舉一。小少年趴在他床邊睡着了。

尚未十分清醒他便悲傷不已,愧疚與不舍浸透了他的心。這不是他的孩子,是別人的,即使他生下他,凝聚半生所愛将他養大,可他沒有資格擁有他,從将他放入自己身體裏的那一刻開始便是錯誤的。法庭之上的麻木此刻已經完全清醒,骨肉分離的痛幾乎使他肝膽俱裂,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李舉一猛然驚醒,見他傷悲,眼眶立刻便紅了,撲進他懷裏緊緊抱着安慰:“沒事了爸爸,沒事了。”

李硯堂牙關僵硬,強撐着開口:“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李舉一兇狠的反駁他,“不關你的事!”

幾日的變故讓他變得像陸鴻昌一樣強勢,基因裏攜帶的特質已經無法遮掩。

“爸爸,不用擔心,都會處理好的。”他握着他的手堅定的說,“什麽都不知道的是他們。我身體裏流着你的血,沒人能把我們分開。”

李硯堂癡癡的怔愣,仿佛聽不懂他的話,但慢慢的他便反應過來,記起了暈厥之前的最後一幕。

他知道了,那個人,他知道孩子的來歷了。

李舉一見他神色不對,心裏毫無愧疚。他讨好他是因為不想被抛棄,但如果李硯堂真的絕情到無所謂有沒有他,那他就必須得接受他的某些自衛行為。

心裏這樣想,卻還是想要得到他的原諒,因此故意像從前那樣同他撒嬌:“爸爸,對不起,是我告訴他的,你別不要我……”

他說着便哭了起來,倒是真真切切。

他鮮少像同齡人一樣任性的發洩情緒,父子之間很早便像兩個成年人一樣溝通,李硯堂從前便常常為自己的不善表達而感到愧疚,見他哭,愈加不能平靜。可他又能說什麽呢,他的作為無法用蒼白的語言補救,更加不能因為自己可笑的愛情被暴露而指責他人。

他應該就此閉嘴,就此死去了才好。

·

他在昏睡與淺眠之間渾渾噩噩,直到出院前後才日漸清醒。

陸鴻昌沒有出現,一直在他身邊的是李舉一,出院之後他們被送回到了陸鴻昌的房子裏,除了原來的阿姨,屋子裏還多配備了兩名保镖。回來之後,陳潤禾再沒有登門打擾。

天氣漸冷了,離新年不足一月,整個學期李舉一都沒有回學校去,他比半年前更加沉穩,戒驕戒躁,陸鴻昌為他辦了休學,家教早晚登門,除了陪伴父親,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學習。

李硯堂過着半軟禁的生活,軟禁他的與其說是陸鴻昌,不如說是李舉一。他對他關懷備至,晚飯後陪他散步,每周陪他出游,但幾乎不讓他離開視線,不讓生人接觸他。

他越來越像陸鴻昌。

而陸鴻昌則好像突然消失在了他們的生活裏。盡管這個家裏到處有他生活過的痕跡,但他不再出現,毫無訊息。這讓李硯堂在歇斯底裏的慌張與無望中逐漸平靜,沒有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似乎生活在夏季之前的時光裏,一切都是那麽的平靜。

其實李舉一一直瞞着他跟陸鴻昌保持着密切的聯系。他總要知道上訴的事情進行到什麽程度——必然是要上訴的,而且必須打贏官司,否則何必趁李硯堂不清醒時簽下委托書。

近一個多月的時間陸鴻昌因為工作和案子變得非常忙碌,也是刻意避免回家去同李硯堂見面,他不知道怎樣面對他。

有時候想起往事他會臉紅,路上看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放學了勾肩搭背說笑,他會在車裏看得出神,連秘書叫他都聽不到。他在應酬時大方接受朋友或對手的調侃,許多人都看到他情真意切的告白,誤以為他隐婚。十年來他浪跡歡場風流不羁,不聲不響竟有了一個十歲大的孩子,這實在是說不過去,老友們都起哄要見陸太太,要為這個忍辱負重的女人伸張正義。

無論外人怎樣說,陸鴻昌都照單接收不去解釋或反駁。他日夜思念,獨處時立在休息室窗前瞧着萬家燈火夜不能寐。不能讓一切回到原樣,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回去見李硯堂。

二審在上訴之後不久開庭。鑒于案件涉及當事人隐私,法庭同意不公開審理,僅有當事人親屬旁聽。陸鴻昌請了業內最老道的律師,他沒有讓李硯堂出庭,李舉一也不允許他的父親再一次成為衆矢之的。

被上訴人的位子上,陳潤禾顯然心灰意冷。母子當庭決裂,陸鴻昌根本沒有給她留情面,她因此接受了王雪雁作為被上訴人代理人的要求。

這案子史無前例,不得不需要控辯雙方律師使出十八般武藝激辯。上訴人提供了李舉一是李硯堂懷胎十月所生的有效證據。當年的醫療文書一應俱全,體檢報告真實有效,接診的醫生亦可證明,沈黎作為證人出庭之後,法庭一片嘩然,連同王雪雁也震驚在席上。

控方律師從兩個角度出發認為該将監護權判給他的當事人。第一,分娩者大。這符合民法中“分娩者即為母”的原則,這一原則也同樣符合我國的傳統價值觀,即使是試管嬰兒,他的親生母親也應視為代孕者。第二,他的當事人與孩子存在繼父母子女關系。《婚姻法》在區分直系姻親和拟制血親的繼父母子女關系時,是以是否存在撫養教育的事實作為衡量标準的。他的當事人在九年當中對孩子盡到了撫養、保護、教育等義務,雙方之間确已形成有撫養關系的繼父母子女關系。

辯方律師顯然措手不及,但仍堅持兩點:代孕是違法行為,由代孕引發的撫養問題超出法律範圍,不應依照現有民法保護其權益。第二,親子鑒定證明孩子同被上訴人存在親子關系,同上訴人則沒有,而上訴人利用職務便利侵犯病患權力這一事實足以證明他缺乏自我約束且道德喪失,沒有資格作為兒童監護人。

控方律師早有防備,随即詢問當事人代理人兼證人陸鴻昌,得知當年他向上訴人明确表示放棄受精卵所有權之後,根據《刑事法學大詞典》對于遺棄物即“所有人基于自由意思,而明确表示放棄其所有權之財物,遺棄為物權喪失的方式之一,對于廢棄物,任何人可以随意占有、使用和處分,在任何情況下,遺棄物都不能成為犯罪侵害的對象”這一條,上訴人的行為不構成偷盜。

雙方你來我往僵持不下,法庭決定經合議庭讨論之後擇日宣判。

·

本想瞞天過海的父子倆在庭審之後不久便敗露了行跡。

沈黎準備回美國,臨行來同李硯堂道別,在電話裏開玩笑說:“你那位陸先生好生陰險,求我的時候要跪下來了,結果我回來拿個證據還叫兩個人押着我。好險沒幫你移民,否則恩情一點沒了,還要結仇。”

她不知道李硯堂壓根不知道上訴的事,理所當然的以為陸鴻昌是為了保護他才沒有讓他出庭。

一時情急的李硯堂把電話打到陸鴻昌辦公室:“為什麽我的事情我自己卻不知道?!”

陸鴻昌被殺了個猝不及防,又莫名緊張,便到處找背鍋的:“律師說你不出庭沒關系,你現在養身體要緊。”

“我是上訴人,怎麽可以不出庭?”

“呃……也可以由代理人出庭,”陸鴻昌無情的出賣了兒子,“是舉一模仿你的筆跡簽的委托書。”

“是他叫律師寫的委托書,是他趁你昏迷拿你手摁的指印!”李舉一在客房電話裏憤憤還擊。

兩個大人吓了一跳,不防他偷聽。叫他這一嗓子嚷得,頓時三邊都沒了聲音。

陸家父子之間的矛盾并沒有因為找到李硯堂而改善,相反的,真相讓雙方都擺明了立場。李舉一明白李硯堂是他能活到現在的唯一原因,而陸鴻昌,他幾乎完全無所謂李舉一心向着誰了,有了李硯堂他便有了一切,哪裏還需要什麽親情。之所以還要彼此遷就,只不過是不想給李硯堂添堵,還要時時防着對方不仗義的栽贓陷害呢。

父子倆像是要打起來,電話裏劍拔弩張的氣氛完全讓兩個成年人忘記了局促不安。李硯堂頭疼道:“你們……”

陸鴻昌狼狽哄道:“過幾天我回家來跟你解釋,你別多想。”

他打定了主意不贏官司不去見人,耐心等待了十餘日,判決書終于下達。法庭認為上訴人不構成盜竊罪,此次代孕不存在違法交易,“分娩者即為母”符合民法原則,上訴人與孩子形成合法繼父母子女關系。考慮到孩子年幼,采納孩子的主觀意願,因此二審終審,将監護權改判于上訴人。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這一紙判決書,是他給李硯堂的贖罪之物。他至少有了些底氣去見他。

·

回家那天,他佯裝鎮定,進門時還幹咳了一聲,鬼鬼祟祟的樣子引得在廚房倒水喝的李舉一探頭出來看。

“我爸在書房。”他鄙視的看着他。

這時候的陸鴻昌完全沒心思同他計較,他上樓的步伐都有些氣短,立在書房門口半晌才謹慎的敲門,等聽到了應門聲,手心都有些汗了。

李硯堂在電腦跟前認真翻譯一篇沈黎發來的關于生殖生物學論文的郵件,以為進來的是李舉一,等半天沒動靜,才詫異回頭。

兩個人就好像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被長輩張羅着第一次相親見面的年輕人,話都還沒開始說一句,緊張的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李硯堂扭開了頭,他心裏驚慌羞愧憤恨難堪亂成了一團糟,原本就不知要怎樣面對,更加不願看他。

陸鴻昌忐忑走到他身邊,也不敢坐,像是去老師辦公室交訂正好的不及格試卷一樣老實,把判決書放在了他眼前,神經質的抹了抹原本就平整的紙張,胡亂的找話說:“都弄好了……你看,看看哪兒不對。”

李硯堂一看到那個國徽下面寫着民事判決書,整個人連呼吸都開始急促,拿在手裏竟無法對焦仔細看那些字。

陸鴻昌還在胡言亂語:“都,都弄好了,就是舉一還不肯上學,你講講他,只有你管得了他,我的話他從來都不聽。”

李硯堂擡頭看他,陸鴻昌竟叫他看得赧然,天知道他為什麽會像個中學生一樣經不起心上人多看一眼。

“那些東西……那個箱子,我沒打開。你什麽時候肯給我看了我再看。”他小聲說着,耳根發熱。

然而李硯堂根本還沒有想到這些,他反複看那份判決書,又兩次擡頭看他,情緒激動的嗫嚅:“是我的,他是我的,我沒有偷……”

“那當然,”陸鴻昌飛快的回答他,“你沒有偷,是我扔掉了,你才撿去的,他是遺棄物,法院都判了這不是偷。”

李硯堂怔愣住了,幹澀的眼睛漸漸浮起水霧:“……我沒有要要挾你,也沒有要騙你的錢。”

陸鴻昌見他要哭,手足無措。他早料到自己處理不好,卻不想這時候竟連句哄人的話都不會講,還把人弄哭了。

他一着急口齒便更利索了,一點兒沒猶豫便跪下來扶着人膝蓋說道:“對對,你沒有,是我自以為是,是我瞎說!”

“我沒有一定要你喜歡我!”李硯堂哭着吼,“關你什麽事!”

陸鴻昌焦頭爛額:“你沒有一定要我喜歡你,我就是喜歡你啊,你聽到過的,我先說的我愛你,對不對?”

還有哪裏沒說到,還有哪裏沒讓他安心,他着急的想着,拼命補救:“還有啊,你要原諒我,我那時候混賬,可我才十幾歲,你成天在我眼前晃……”

他急的都要把心掏出來了,李硯堂卻只撲簌簌掉眼淚,越掉越多,像洪水開了閘。他就是要哭啊,就是想要罵人啊,他都沒有要他的愛,寧可做賊一樣撿走他不要的孩子,寧可十年來日夜背負着罪惡感,連靈魂都要被這壓力折磨到無法喘息,他都沒有想過要他愛他。

他的沉默與痛哭使陸鴻昌完全亂了心緒,他想跟着一起哭,他心裏也裝着一個堰塞湖那樣多的眼淚:“哪怕你說一次也好,這麽多年,給我一次機會也好……你有勇氣一個人跑到美國去生他下來,就沒想過有一天要是我知道了,我……”

“我不要你的同情!”李硯堂低吼。

這小腦袋瓜子還能往哪條岔道上想,陸鴻昌走投無路,捧着他的臉強迫他同自己對視,一字一句說:“我愛你,這不是同情,我不管你為什麽生下他,我先說的我愛你,聽到了嗎,我愛你!”

李硯堂仍舊只管哭,似乎根本也沒聽見對方說什麽,陸鴻昌将他放開,傻傻的看他淚眼滂沱拿着判決書示威:“他是我的!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同情,就算是同情你都別想再把他拿回去!”

陸鴻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眼前這個人總能一次又一次的把他的五髒六腑扯得生疼,心都要被他揉碎,他只能再一次将他緊緊抱在懷中,心道誰稀罕那小崽子,我要的是生他那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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