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斷劍

“莫宗主和我說這些……只是白費口舌罷了。”

沈恪若無其事地将散落的發絲博攏到耳後,眉頭緊鎖。因着他鮮少皺眉的緣故,眉間的皺紋也只是淺淺一道,仿佛只要輕輕一觸便可撫平。

“我既打不過他,也不會對他拔劍相向。就算如宗主所言,他要……什麽劍氣,我又能怎樣。”

分明抿緊了雙唇沒有嬉皮笑臉,但怎麽都沒個修士的樣子。沈恪這番話落在莫恒耳中,滑不溜秋的調子就像是在說,你說的話我就是不愛聽有本事你打我啊。

坐在歸一宗宗主的高位,莫恒少見到這樣不願沾上半點仙氣的劍修,卻并非無法應對。若是順着接了話,無異于将手探入油罐,待到再伸出之手無論怎樣都滑膩不堪。對着喜歡用油腔滑調膩人的,百無一失的法子是讓對方再也難開這個口。

“聽說山下男女,總愛講個你情我願。”莫恒仿佛能看穿他泡在油罐裏的那枚銅錢,準确無誤地用長筷夾出,“我确是多言了。”

悶然無聲,平靜不起波瀾。

沈恪仿佛聽到莫恒冷靜的聲音在說,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他早就知道了。

原本只是想要試探蕭道鸾是否真的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樣禁欲自持,卻在不止一次在閉上雙眼,假意放輕了呼吸後,察覺對方輕輕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将溫養的劍氣分成數縷,沿着經脈送入自己體內。

那些劍氣沒有彙入丹田,反而随着在經脈之中的運行,逐漸削弱、乃至消失,好像被無形的異力吞噬了一般。連同他白日修煉積攢下來的薄弱劍氣一道,徹徹底底消失。

他為此疑惑,也為此彷徨過。蕭道鸾留在他身邊,或者說,把他留在身邊,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聽過千奇百怪的話本故事,自然能給出百怪千奇的猜測。但不願意把任何一個安在蕭道鸾身上。那些帶着陰謀、血腥、詭谲的故事,不适合蕭道鸾。

至少不适合,因林子由阻攔兩人分房睡後,依舊在深夜放輕了步子,翻窗進他的屋子,只為了指尖那一絲輕暖溫熱不絕如縷的人。

當他因為不習慣北方寒冷的冬天,仰躺在板床上遲遲難以入睡,只能對着半開的窗子和清冷的月光發呆的時候,看到從窗中蕩進的熟悉身影,猶如一口咬下了大半個沒熟透的果子,九分酸澀一分甜膩的味道,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口。

對方在他的床頭站了半日沒有動作。沈恪等得有些心焦,閉着眼又摸不清狀況,只能用香豔的幻想來打發時間。輕疏的衣衫摩挲聲,似乎讓幻想不再是……兩根手指搭上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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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被夜風吹散了溫度,此時因為摩擦又微微發燙。

比他的手腕要熱。

或許比他心尖的那點血也要熱。

……

沈恪将兩指并起,與拇指輕輕擦過。那些寒夜中的溫度,好像能夠撐着他度過餘生所有的嚴冬。

哪怕此時黑雲壓山,暴雪即至。

“我這樣冥頑不靈的人,莫宗主說再多,也是聽不進的。”沈恪柔聲道,“蕭道鸾要劍,我給。要劍氣,我也給。萬般事也大不過我樂意。”

他的語調輕緩,像是情人低語,但在“樂意”之後便陡然變了調子,厲聲道:“莫宗主若是想要,我卻不願拱手相讓。”

一直繞着莫恒,不遠不近浮空的墨劍,在沈恪陡然拔高的語調中,撕裂了近旁氣流,鳴聲大作。

莫恒像是早就料到了,也早就等着他出手。

不動尚好,一動便滿是破綻。

“左三,進一,黃精格。”

莫恒并未理會朝他袖口疾刺而來的墨劍,不徐不緩地念了一句劍決。歸一宗弟子自拜入門下便日日誦讀,熟習于心的劍決,講的是再簡單不過的攻防招式。

在場的只有兩個歸一宗門人,莫恒之外,剩下的便是與沈恪對了一劍的莫列。

莫列聽到師尊口中報出劍決,腦海中還未有清晰的概念,身子卻先一步動了。上步,曲膝,擡肘,壓腕,一套招式行雲流水使出,停下時才發現自己已将墨劍格開。

兩劍劍鋒對上之時,因他步法略斜,卸力不少,先前如巨錘砸心的壓力消失不見,拂開對方墨劍時只覺易如反掌。

不須師尊再多提點,莫列在格開墨劍之後便自如地接上了一套宗門低階劍法。這套劍法講究的就是一個輕快靈便,四兩撥千斤。墨劍急于破開他的防衛,卻被一次又一次拂開,不免急躁。

莫列一吐胸中悶氣,暢快地将墨劍逼退數丈。

莫恒在旁觀戰,從始至終就沒有出手的意願。若不是看到門下弟子因這一戰生出些魔障,他也不會出言激沈恪動手。沈恪可以憑一腔熱血勝過莫列一劍,卻不可能劍劍都力壓這個歸一宗首徒。只要再給莫列與之一戰的機會,沉重應對,自然可以大敗對方。

修劍之人,各有脾性。唯有至極,才近天道。

莫恒有意養着莫列一身傲氣,三年前被蕭道鸾磨去不少,如今又怎麽能再折戟于個小人物身上。

看莫列已然占了上風,莫恒道:“此時用引劍決更佳。”

莫列應聲變招。

沈恪若是足夠機變,就應抓住這個空隙反擊。但他顯然也晃了一會兒神,當莫列的劍招再次如狂風驟雨般襲來之時,墨劍便不再如方才一般防備地密不透風。

沈恪想起,蕭道鸾也曾在對敵之時,悠然指點他該如何如何。

他一時疏忽,便被莫列近了身。

在這人身上吃過虧,莫列第二次出手時便不會再留情,拙溪劍大開大合,光是碰着點劍光,都能皮開肉綻。

沈恪不敢撄其鋒芒,連連後退。

山徑狹窄,就算退,又能退到哪裏去?

沈恪摸了摸面頰上被劍氣割開的口子,龇牙道:“讓爺破相,萬一被人嫌棄了,你負責嗎?”

趁莫列被他的閑話所擾之際,沈恪暗中扣緊了藏于身後的一手。他也不知道該出怎樣的劍招才能勝過對方。無論是劍術還是劍意的領會,這個歸一宗的大弟子都強過他太多。

況且還有個宗主在旁指點。

莫恒約莫是将他當成了給弟子喂招的好手,一直袖手旁觀,偶爾出言,便是提點。

若是蕭道鸾也在他身邊就好了……

“莫列,退開!”

一聲厲喝,正在交手的兩人避閃不及,都被一道劍光籠罩。不同的是,那道劍光不是沖着沈恪去的,他尚且能擡頭分辨,這道劍光他在哪裏見過似的。而莫列,已經被迫與之對上。

那道自遠天垂落的劍光已近在眉睫。

拙溪劍也橫在面前。

看似沒有多大動靜,但兩道交纏的劍光頃刻之間已過了數十招。劍身的每一次輕微顫動,劍鋒愈發淩厲的鳴聲,都讓莫列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再次翻滾不定。

他認出了這是誰的劍!

他的戰意也因此更加高漲。

拙溪的劍鋒顫抖地愈發厲害,精鐵鍛造的劍脊似乎都承受不住這般交鋒,瀕臨了斷折的邊緣。

莫列屏息,心道,閉關兩年,他不可能再次敗于同一人的劍下。他的拙溪,比起兩年前,更快,也更強。

然而他快,對方比他更快。

他強,對方根本沒有将這點強度放在眼中。

如果說先前沈恪帶給他的壓力,像是個古人掄起巨錘猛砸,這時他能感到的,便是山岳拔地,轉瞬翻覆,萬頃碧波,當頭潑落。

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拙溪哀鳴。

劍鋒摧折,莫列在斷劍落地之時,也軟癱在地。

交手只是片刻,他便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恐怕不是這個人的對手,無論是兩年多前,現在,還是往後。

莫恒出手到底是遲了,沒能阻止拙溪劍斷,也沒能阻止弟子心死。看了眼莫列灰敗的臉色,他知道,若是沒有契機,這個首席大弟子,恐怕就徹底廢了。

心中略冷,莫恒望向禦劍而至的某人時面如寒霜:“蕭少主。”

蕭道鸾翩然落地,不知是否有意落在了沈恪身前。他背對着沈恪,雖然沒轉頭,但知道對方就在身後,先前看到他差點為劍鋒所迫跌倒時的心焦終于被撫平。

越歌被收回手中,輕鳴不已。在那樣毫不留情的交手中,他悍然斷了對方的劍,自身也不可能毫發無損。

至少越歌……是許久不能用了。

莫恒打量了眼劍脊崩出裂痕的木劍,又看向跪坐在斷劍旁的弟子,漠然道:“蕭少主或是這位的劍,本尊該斷哪柄?”

沈恪握緊了墨劍,知他敢說便敢做,真當是想要為弟子報斷劍之仇了。他不願因為自己讓蕭道鸾又結上一門仇,歸一宗不比林家,同在劍修界有超拔地位,不會畏懼劍池的名頭。斷他的劍若能解仇,自然沒有問題,但——

蕭道鸾搖了搖頭:“你想斷劍,我想殺人。不如各自出劍,分個高下。”

莫恒笑了,渾身如墨般凝結的寒意愈發濃重。他不做沒有十分把握之事,答應了那人要取劍,便做了完全準備。和這位劍池少主或會過手,也在意料之中。在莫恒心中,這是一盤未下便勝負已分的棋局。無論他執黑執白,對方都只有被屠了大龍剩下殘兵敗将繳械的一個下場。

“蕭少主焉知本尊只想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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