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借劍
蕭道鸾一戰莫恒。
劍池推崇以戰養劍,蕭道鸾外出游歷以來,與不少同輩高手過過手,但無一能與莫恒相提并論。和蕭道鸾一樣,他們至多只能算作年輕一輩劍修中的翹楚,比起成名多年、放眼整個修真界也難尋敵手的莫恒,還是差了一大截。
若是此戰走漏了消息,必将引來無數劍修觀戰。
這是自從十多年前越王劍池劍主蕭河一人獨戰九名化神期魔修之後,修真界中少有的巅峰對決。
盡管蕭道鸾如今還未入大乘,算不得最強者之一,但近二十年前,蕭河以一己之力斬殺九名化神期魔修之時,也不過化神後期!
一樣是出身于劍池,一樣要迎戰看似不可戰勝的對手。驚人相似的場景,讓人對這場對決充滿期待。
沈恪望着蕭道鸾的背影,雙眼燦若明星。
他不是不知道蕭道鸾和莫恒之間還相差了足足一境,也不是不清楚莫恒隐藏在雲淡風輕之下的實力,但他就是覺得,蕭道鸾能贏。
不是因為他也從劍池走出來,帶着蕭河一戰奠定的光環。
只因為他擋在自己面前,為自己而戰。
蕭道鸾和他不同,不會整日将暧昧撩撥的話挂在嘴邊,在今日之前也從未有過逾矩之舉,沈恪唯有在這種時刻,才能感覺到對方潛藏的堅定與情意。
哪怕兩人激吻之時,沈恪都沒有現在那麽确定,蕭道鸾也是喜歡他的。他覺得喉頭發緊,恨不得馬上就把在客棧中沒做完的事都辦了。
“你上歸一,是想殺他?”
腦海中被自己壓倒在方桌之上吻得滿面緋紅的人,提劍轉身問了自己一句。
沈恪愣了愣,道:“是。”
他是抱着和能和莫恒同歸于盡也算對林子由有了交代的念頭,這才上的歸一宗。沒見到蕭道鸾的時候,還能将心中的牽挂系在枝頭,只作不知,但見到了人,便又有些舍不得走的那麽潇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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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蕭道鸾問他這話的意思,是想替他出頭?
十年來但凡有了本事,總以帶頭大哥自居的沈恪,為着這點被人置于羽翼之下的暖意,心中一酸。而後是喜。
沈恪的眼眶微紅,卻覺得自己不能那麽沒出息。好歹比人家大幾歲,況且又是在這麽緊要的關頭,正該好好漲漲己方士氣。
他鄭重道:“你會贏。”
蕭道鸾對着他彎了彎眉眼,伸出一只手。
他的五指并攏,手掌平平舒展,像極了承露像中仙人伸出的一手。只是這只手想要接住的,不是從天而降延年益壽的甘露,而是一把通體墨黑的劍。
沈恪盯着那因常年習劍而生出了薄繭的手掌,修長白皙的手指,不知怎的便想起當它扣住自己後腦時,仿佛要将一切都揉碎了融進骨血,燃盡了成灰痛飲的感覺。
光是想想,就渾身發燙。
所以蕭道鸾張口說了四字時,沈恪想也沒想便連連點頭。就在他點頭的一瞬,墨劍像是被引到了滿月弦上的箭支,隐忍到了極處,一觸便發。
無可匹敵的力度。
墨劍飛向蕭道鸾之時,沈恪的身子也向前一撲,不止是他手中的劍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就連他……
他體內的劍氣也失去了控制一般,一瀉千裏。
如果說他的劍氣是一道飛瀑,瀑布的起始便是四肢百骸,而落處,盡歸于墨劍,歸于蕭道鸾之手。
沈恪應當感到惶恐,感到無力,因為劍氣從他體內湧出之後,受損的經脈爆發出比先前強烈百倍千倍的痛楚,因為無論是他是丹田還是全身各處,全都空空如也,再也感受不到一絲劍氣,此時他比一個從未修行過劍道的凡人還要脆弱。
但當他看着蕭道鸾,哪怕只有一個背影,便覺得這都算不了什麽。
蕭道鸾對他說,借我一劍。
但沈恪能借的、願意借的,絕對不止是那把墨劍而已。
莫恒說,這叫你情我願。沈恪心想,或許換個說法會更讓人心喜。
那叫甘之如饴。
墨劍落在蕭道鸾手中,輕如鳥羽,薄如蟬翼,卻與漫天墨色融為一體,仿佛只要一動,便能牽引清涼山大小七峰,關中方圓百裏的氣機。
九品靈劍出世,天地為之色變。
原先散于沈恪體內的劍氣回到了墨劍之中,讓墨劍的氣勢一瞬暴漲數倍。哪怕它只是被握在一名煉氣修士手中,也能讓金丹期修士見而敗退。
而蕭道鸾已然化神。
莫恒饒有興致地看着墨劍入手後渾身氣象便為之一變的人,猛虎出柙,蒼鷹振翅,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這個劍池少主的實力。
一把越歌傍身的蕭道鸾,已經罕逢敵手。
持有墨劍的他,才真真正正無懼于天下。
八百年後終于能再次用自己的劍與世間最強者之一一戰,蕭道鸾甚至沒來得及感慨一聲,或是看慷慨借劍的人兩眼,便已出手。
旁人或許需要養劍,養劍氣,也養劍意,為了出劍時最飽滿的狀态。
他卻不必再等。
黑雲承載了過多水氣,終将落雨。弓弦引到了極處,羽箭必發。
提劍,平遞,一往無前。
莫恒不像與沈恪交手一般退後,面對蕭道鸾這樣的劍,他退無可退,也無須再退。
唯有出劍!
劍名太白。便如夜幕之中最亮的那顆星辰一般,出劍時瑩亮的光彩全都在劍尖綻開。此時黑雲壓頂,遮天蔽日,那點劍光便是天地之中最為耀眼的所在。
帶着宗門數百年傳承的沉澱,獨掌一宗大權的威壓,仿佛連整座清涼山都能一劍破開,何況擋在它之前的,也只是一劍。
後出先至,太白迎上墨劍。
劍尖對劍脊,全都聚在鋒尖一簇的劍氣,在一片墨黑之中映出一點蒼白。像是在夜間擦亮了一塊火石。
蕭道鸾卻在這時擡頭望了一眼。
天色早就昏暗地分辨不出時辰,黑雲連綴成了兼覆無遺的巨幕,只待人輕輕一扯,就能落下。
蕭道鸾屈指一彈。
墨劍的劍脊受到了外力沖撞,翹首沖天。太白在劍脊之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劃痕,自中端至末梢,金石聲震耳。
墨劍長鳴不已,起初還帶着被太白劃過時的艱澀,當沖入九霄之後,便是與天地同振的肆意淋漓。
一劍之威,竟至于斯。
莫恒應對極快,在墨劍擺脫了太白的鋒對,沖天而起之後,便将劍鋒對準了蕭道鸾。墨劍再勢不可擋,只要用劍的人不在了,便也只是任人處置的死物。
太白迎面刺來。
劍修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如何能當住臻于大乘的一劍?
無量無邊,是謂大乘。
莫恒這一劍不說盡了全力,也是數年間最得意的一劍。實實在在的大乘境界,若是換了其他低境的劍修,恐怕已在這一劍迫近之時膝軟跪地。
整整高了一個境界的威壓,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況且大乘已是劍道修行中至高的境界。若再往上,那便是平地飛升,再非凡塵中人!
蕭道鸾不閃不避,任太白劍光在眼前愈近愈亮。
就算如今他只有化神修為,八百年前卻是只待渡了雷劫便可入那神仙境的人,斷不至于為了這還稱不上大乘圓滿的一劍,就受了驚。
墨劍在手,大乘圓滿以下,遇上誰他都可以一戰。
太白劍轟然墜地。
墨劍宛若一道驚雷,将瑩亮通透的太白重重砸入了地底。兩劍墜落處,大地瞬間塌陷,現出約十丈的圓坑。不遠處的歸一宗山門牌匾,受了巨力沖擊,搖搖欲墜。
蕭道鸾站立之處,正是塌陷的邊緣。
他瞥了一眼一角下滑,只剩半邊還掉在楣上的牌匾。牌匾正要下落,被莫恒擡手止住。
就是這麽一個看似不需費力的動作,停下之後,莫恒的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他揮手将牌匾重新定好,然而在先前的交手中,萬岳朝宗四個大字上有了不少被劍氣劃出的橫橫道道,再不複往日那般奪目張揚。
莫恒看了半晌,用袖口擦去嘴角血跡。他身着墨青色長袍,血跡染在袖上,也看得不甚分明。待到擦幹血跡之後,他推開上前想要攙扶的大弟子,面上毫無挫敗之意。
他這般淡然的表情,讓觀戰的沈恪心生疑惑,先前那劍,到底是誰贏了?
莫恒吐了口血,蕭道鸾像是無礙,是蕭道鸾勝了?
兩劍同時墜入神坑,又或是兩敗俱傷?
還是……
莫恒似乎想要喚出深坑之中的佩劍,一擡手卻又吐出一口血來。凝聚在他指尖的劍氣是那麽微弱,連太白都感應不到。
莫列顧不上會不會被師尊再次推開,伸手扶住莫恒。在他的手扶上莫恒的後背之時,莫恒沉聲道:“拾劍。”
他的聲音極盡壓制,沙啞不堪,每個字出口時都帶着濃重的血腥氣,像是随時都會嘔出髒腑來。
莫列小心翼翼地防備着蕭道鸾,見對方沒有追擊,便飛快喚了劍來。與此同時,他激起了宗門內的傳聲符,門人正往山門彙聚而來。歸一宗還有數名長老俱在,只要結成劍陣,便是蕭道鸾還能使出那樣的驚天一劍,他們也還有一戰之力。
蕭道鸾有些失神,直覺在勝了莫恒這樣的對手之後,該和一個人分享內心滿溢的喜悅。
但是和誰說呢?
腦海中有個朦胧的身影,似乎故作淡然地将敗在手下的高手一一說出後,那人便會含笑點頭,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
像是尊長對後輩的欣賞,卻又遠比那要親近。
是蕭河?不,不會是他。蕭河從不關心他修劍的進境,就算偶有談起,也只是提點兩句,讓他莫急莫躁,免得落入下乘劍道。
是八百年前的哪一位師兄?不,那些比他先拜入師門的人,一個比一個懶散,煉丹的煉丹,打鐵的打鐵,觀書的觀書,壓根不會管這小師弟的閑事。
那還能是誰?
蕭道鸾忽的轉身。
于是他看到了沈恪倒在山道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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