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灰線

沈恪雖然支撐不住倒地,卻沒有失去意識。五感因為劇痛而遲鈍了不少,但還是能聽到大地的震動,腳步聲的靠近。自己不是第一次倒在蕭道鸾面前,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抱起了。

陡然淩空的感覺讓他想要抓住點什麽,卻因為無力握緊雙手,手指只能在蕭道鸾的衣袖上滑過。

沈恪重重喘了一口氣,道:“方才……誰勝了?”

蕭道鸾低頭看了眼他無力下垂的雙手,覺得那雙手應該環在自己的頸上,而不是就這樣空垂着晃蕩。他抿緊雙唇,替沈恪擦去額頭上不斷冒出的細密汗珠,篤定道:“我。”

蕭道鸾站着不動卻沒等來對方的贊揚。

明明只是些劍氣跟着劍跑了,怎麽覺得從頭頂到腳心,渾身上下就沒個不痛的地方。沈恪忍痛開口道:“那還不……跑路?”

他們在歸一宗的山頭上掃了歸一宗宗主的面子,就算拔腿就跑,也少不了引來一番追殺,蕭道鸾難道還打算站在這裏随人家砍不成?沈恪要是現在自己能走,早就拽着人下山了。

砸場子就需要注意兩件事。一是得挑個好時候,別撞上了鐵板,砸場不成反被虐;二就是在趕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速速溜走,否則被人圍住,雙拳難敵四手,一頓痛打自然免不了。

沈恪暗中着急,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将上歸一宗時的死志全都忘了,只當作兩人前來耍了耍威風。好像心底積郁了那麽久的濁氣,都随着那些劍氣消散在空中了。

“嗯。”

蕭道鸾揮手招來墨劍,交到沈恪手中。

沈恪二話不說便把劍緊緊抱住,心疼地摸着劍脊上的灰白劃痕。劃痕邊緣微微卷起,粗糙不平的感覺從指間傳來,一瞬間壓過了疼痛。

“別走!”

莫列眼看蕭道鸾抱着人便要離開,有意拖延片刻,好等到山門中的長老和其餘弟子趕來。但他此時攙着莫恒,只能出言恐吓,怕是對方根本不會為了幹巴巴兩個字而停下腳步。

可就算他能空出手來,怕也沒法再對蕭道鸾出劍。

輸了一次還可以說是一時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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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了兩次就只能是技不如人了。

十數年來養成的驕傲,毀去卻只需要一瞬。就算他自己不願意面對也不願意承認,但剛出關時,覺得再過數十年天下便無一人是對手的人,已經和現在大不相同了。

人就是那麽經不起折騰的玩意兒。

山門不遠處,一座涼亭。

昨夜與莫恒道了別的男子,卻沒有他所言一般,離開歸一宗,在滅魔島上等候音訊。比起運籌帷幄于千裏之外,他更喜歡在近處細細品察衆多棋子的生死。

遙遙望着山門之下的四人,他評點道:“莫恒心存退意,已輸了半招。蕭道鸾這劍入了大乘,他便再無取勝之道。輸,理固宜然。”

随侍身旁的女子疑惑道:“師尊既知莫恒必敗,為何還要……”

男子瞥了她一眼。分明是孱弱到無人攙扶便難以長時間行走的人,目光依舊如刀劍般犀利,僅僅一瞥便讓她熄了打探消息的心思。她早該知道,這人雖然不計價往事将她帶在身邊,卻不會容許她還有二心。

“蕭道鸾借劍之前,莫恒未必敗。不過他敗了,也未必是壞事。”他固然存着利用莫恒拿到墨劍的念頭,但若拿不到,能重創蕭道鸾也是好的。若是連重創蕭道鸾也做不到……那莫恒似乎也沒必要還在歸一宗宗主的位置上坐着了。

男子冰冷的兩指捏住身旁人的下颌,力度不大卻陰寒刺骨。

“你既花了心思與莫列搭上了線,便別浪費了罷。”男子仿佛已經看到了如今相互攙扶親密無間的師徒兩反目成仇的畫面,“莫恒重傷難愈,宗主也該換個人當了。”

莫恒确實在這一戰中遭受重傷,但是否難愈……就要看他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有足夠的魄力和野心了。

女子點頭稱是,看似望向了莫恒莫列師徒,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關注下山兩人的身影。她知道自己遠遠沒有放下,看到沈恪險些遇險的時候,差一點便忍不住出手。但她不敢。若是她出手,未必能救下沈恪,自己在師尊面前卻是絕對沒了活路。

重回師尊身旁,她為自己想得更多,也更深。越想,便越覺得這人深不可測。從自己被派去奪劍,到如今歸一宗山門中事,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牽引着。所有的人不自覺地沿着線走到各自的位置,或消亡,或頹敗,或崛起。

至于那個埋線的人……

女子既敬且畏地看了師尊一眼,她實在猜不透對方想要的是什麽。

……

走到半路,開始落雪。

沈恪昏昏欲睡,覺得凍得厲害了便往蕭道鸾的懷裏使勁縮了縮,汲取暖意。直到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嘴邊,為熱度所化,浸濕了雙唇,這才睜眼啞聲道:“下雪了?”

蕭道鸾出客棧時替他帶的狐裘,在與莫列打鬥的時候嫌棄礙手礙腳,便脫了丢了。如今身上的衣裳輕薄,不夠禦寒,沈恪反而覺得有些輕松,凍得僵了,手腳便不那麽痛了。

他的嘴唇凍得有些發青,自己不覺得,但在蕭道鸾看來便有些可憐。之前沈恪跟着他的時候,除了練劍就沒吃過什麽苦。就算練劍練得手臂僵硬酸痛,他也有法子找些有奇效的靈果靈藥,敷敷揉揉便好了。若是兩人一直這麽處着,才不會生出這許多事……

蕭道鸾如此想着的時候,有意遺忘了,沈恪之所以現在這麽凄凄慘慘,不是因為自個兒上歸一宗找事才被人打得下不了地,是因為當初就被墨劍将經脈穿了百十個窟窿,怎麽填補也無濟于事。

兩人這時已入了城。歸一宗人或許忙着應對宗主重傷後的事務,竟也沒有追來。蕭道鸾見到近旁便有一家成衣店,未經猶豫便抱着沈恪走進店鋪。

買了件最厚實的棉衣,将沈恪裹得整個人都變大了一倍,抱在懷中沉甸甸的,蕭道鸾覺得無比踏實。先前抱着總嫌空蕩,如今胸口的棉衣擠擠嚷嚷的,便沒什麽空隙了。

給他穿上棉衣的時候,沈恪還努力睜了睜眼,見是蕭道鸾在動手動腳,便又閉上了。

他這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蕭道鸾也覺得很不錯。至少不會四處折騰亂跑了。先前都忘了計較,說好在客棧等他,結果卻拿劍跑上了歸一宗。要不是他正好也去尋九轉丹,指不定……

要不是這人現在連眼皮子都擡不起來,非得好好教訓一通不可。蕭道鸾為自己還能如此波瀾起伏的心思驚了一驚,随後釋然,轉而開始思考該如何教訓的好。

每日練劍的工夫再加兩個時辰好了,如此他們便可待許久。

蕭道鸾将棉衣的盤扣一一系好。許是動作不熟練,手指便在沈恪身上多糾纏了一會兒,招來成衣鋪中夥計的側目。

他在看什麽?

那樣的目光……蕭道鸾回憶起了,他和沈恪剛到客棧的時候,沈恪給自己夾菜,讓自己多吃一些,大堂中的客人也是用這般目光審視二人。

蕭道鸾回視那道隐藏着探尋的目光,夥計便故意大喊了兩聲,朝着另一邊走開了。他或許以為蕭道鸾不會緊盯着自己,走開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再次被捉個正着。

夥計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蕭道鸾沒有繼續盯着他不放。

蕭道鸾将最後的扣子系好,看着倚在自己身上的沈恪,用冰冷的手掌碰了碰他沒被領口遮住的半截脖子。

沈恪被冰的一激靈,瞪眼不解地看着蕭道鸾。他還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自己冷不丁被人捉弄了一下,卻沒反應過來做出這麽孩子氣的動作的人,是蕭道鸾。

“領子,塞好。”

蕭道鸾雖然這麽說,但也知道沈恪根本沒有力氣替自己塞好領口,說完便伸手替他将領口掖好。其間冰冷的手背時不時蹭到沈恪的脖頸,讓他的身子顫個不停。

夥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先前看來人出手闊綽,另一人又萎靡不振的樣子,他原以為兩人是富家公子和被養着玩兒結果玩過火了的小厮。但看這兩人間溫溫熱熱的氣氛,又覺得實在不像。

将領口塞得嚴嚴實實,确認一點風也透不進了,蕭道鸾才放開沈恪,沒有繼續用自己冰冷的手掌折磨這個特別畏寒的人。

擺脫了冰冷的手掌,沈恪還沒滿意地眯起眼,臉上便又被冰冰涼涼的東西碰了碰。

蕭道鸾把人抱起,對夥計道:“好看?”

夥計心道,您有本事就來一場活春.宮啊,輕輕那麽一下算什麽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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