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歸鄉

我在看你。

在看被北風吹禿了腦門的楊樹的時候,我在看你。在看雪霁後沒有一絲雜雲的晴空的時候,我在看你。在看半卷杏花旗招招的時候,我在看你。

無論在看這裏還是那裏,透過形形□□的人和物,看的都是你。

從關中到東南,一路上沈恪都懷着如此美好的心情,以至于本就不知道什麽是收斂矜持的人,就像一只弄錯了季節在冬日翩飛的花蝴蝶,碰上誰眉目中都三分含情。

随手把換來的幾個銅板扔進陶罐,惹來沿街乞讨的叫花子連聲稱謝。切半斤燒雞下酒,邀同座的大爺一起啃啃雞腿。從煙花柳巷穿過,身為有家室的人要守身如玉,那就同倚欄攬客的姑娘們揮揮手,有緣再會。

曾經因為沒能混出個人樣不敢回鄉,現在卻恨不得能插了翅膀趕緊飛回去。多年來沒敢細細回想家中的父母,臉上該添了幾道皺痕,又白了多少頭發,離故鄉越近,便想的越多。

不知父母可曾老了病了,長兄的布莊生意尚好否,嫂子有沒有再給家裏添幾個娃娃。還有家門口那條癞皮狗,自己走的時候就已經瘸了腿缺了牙,不知道這些年有沒有被同道排擠,還有沒有旁的人會扔給它大根肉骨頭?

沈恪穿了厚棉衣,又有意帶了鬥笠,走在小鎮的街頭,竟沒人認出他來。

一走就是十年,許多景物都與記憶中不同。沈恪站在自家門外,摘下鬥笠,心想,就算不戴這個,恐怕也沒人能認出他是誰。畢竟當年他離開鎮子的時候,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少年,如今和他同齡的玩伴,約莫都兒女成群了吧。

看着家門外嶄新的桃符,沈恪眼眶一熱,想起小時候自己總喜歡争搶着要換,可惜個子比兄長矮了一大截,不得不退位讓賢。

吱呀。

“你是?”木門被人從內拉開,門內的婦人瞅着青年,狐疑地打量了兩眼。

沈恪的喉頭艱難地動了一動,正準備幹嚎兩聲,就被劈面而來的一個巴掌打懵了。

“你還知道回來!”

沈恪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暖意,張開雙臂抱緊柳眉倒豎的婦人,嚷道:“娘~”

腦殼上別連續招呼了幾個巴掌,沈恪也不肯松開手,只管黏在婦人懷裏磨蹭。從小他娘就拿他這招沒辦法,再怎麽怒火中燒,最多再扇上幾個巴掌,也就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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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婦人揪住他的耳朵,把人往門內一拖:“在外面哭哭鬧鬧的成什麽樣子,丢人回家丢。”

這就是沒打算把他趕出門去了。

或許有的爹娘會鐵了心,只當沒生過他這樣不孝的兒子,但他家的兩位一定舍不得。就算他從小沒給家裏少惹事,以後大概也不能替家門争光,但爹娘總是疼他的。

沈恪道:“娘……”

“叫娘也沒用,站好!”婦人從院子中撿起根枯枝,啪的一聲拍在地上,“我倒要看看,那麽久不回來,你小子長了什麽本事。”

“本事是沒長……”媳婦倒是撿了一個。但蕭道鸾的事要從長計議,若是現在和爹娘說了,怕今晚要鬧個家宅不寧。

枯枝刷的抽在沈恪腳邊,他動也沒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婦人。

婦人譏笑道:“不是挎着把劍嗎,怎麽不用?”

沈恪無奈地左閃右避。他娘雖然沒習過武,但揮舞起掃帚雞毛撣子,能耐不比個八尺壯漢小。如今枯枝在手,他要是不避,非得被抽個皮開肉綻不可。

他手中有劍,也不能對他娘出手啊。

婦人抽了一會兒,許是覺得累了,停下來叉着腰喘了兩口粗氣,道:“當年就知道你是個沒本事的。十年了,就算沒混個出人頭地,好歹也換把好劍啊。這回回來是外邊兒混不下去了……”

婦人說着說着扔了枯枝,用袖子抹了抹泛紅的眼角。對着十年沒見上一面的兒子,她心裏能有多少怒氣?就算有,在看見兒子提着一把鏽劍,被自己抽的灰頭土臉連連求饒的時候,也消幹淨了。

沈恪将鐵劍扔到地上,輕輕抱住婦人,柔聲道:“你兒子在外面混的好着呢。”

“又糊弄人!”

“真的,走到西北五道,誰不知道明州沈謹行是響當當一號人物……”沈恪攙着婦人往屋裏走,外頭這麽冷,他娘給吹着凍着了就不好了。這些年那麽多事,他還有得一一交代呢。

……

又一次在講得興致昂揚的時候,被婦人審視的目光掃過,沈恪不由打了個寒噤,頓了一頓。

婦人笑道:“說呀,怎麽不繼續說了?”

他是可以一直說,可他娘好像并沒有在聽啊?沈恪小意地給他娘沏了碗茶,道:“娘你聽累了就歇歇。對了,爹呢?”

婦人翹着一根手指,端起茶盞吹了吹,鳳眼輕挑:“別指望着那老家夥了,我真要修理你,他能攔得住?”

一點小心思被戳破,沈恪不自在地撓撓頭,道:“誰敢攔您呀。”他從婦人手中接過茶盞,在一旁放好,又讨好般走到婦人身後,替她輕輕捶起背來。

婦人哼了一聲,道:“他看鋪子去了。”

見他娘的态度有所緩和,沈恪趁熱打鐵道:“那大哥呢?我們一家人好久沒聚過了,不如晚上把大哥大嫂都請來,熱熱鬧鬧吃頓飯?”他大哥雖然為人嚴肅,一絲不茍,但是從小弟弟做錯了事,都是哥哥出面背鍋,兩人的交情真是沒話說。要是他哥在,他也不至于如此縮手縮腳了。

不給婦人冷聲回話的時間,沈恪又扯上了一家人的寶貝,他大哥的兒子。

“燦燦應該都大了吧?我這個當叔叔的都沒怎麽抱過他,唉。這回見着了,怎麽也得封個大紅包。不知道大哥這些年還有沒有……嘿嘿,要是娃娃多了,我豈不是要破財?”

提起孫子,婦人本就緩和了不少的神情終于顯出慈愛來。“你還知道自己是個叔叔?”

“當然!給侄子的見面禮都備好了,就在我包裹裏,不信娘您看……”沈恪轉身去翻包裹。他這次回來,除了挎着的一把鐵劍,身上就只有一個包裹,看着就寒酸無比。婦人也正是看出這點,才覺得沈恪這些年怕是沒混出個什麽名堂。

包裹裏裝着些雜七雜八的物什,沈恪随手一翻便翻到了老夥計送的小冊子,雙頰一紅,趕忙塞好,從另一邊翻出給小孩穿的虎頭鞋。很精巧的繡工,兩只虎目炯炯有神,一望便知是有意挑過的,不是市集上随處可見的那種。

婦人瞧着那雙虎頭鞋,就想起自己還大着個肚子的時候,鄰裏親友也送來了這類小娃娃的貼身物件,滿滿堆了一箱。沒想到沈恪是個愛折騰的,就算丁點兒大的時候,也能把好好的鞋給穿破了,沒兩天就得換一雙。那些送來的虎頭鞋,硬是都落了個頭破血流的下場。

都說三歲看老,她那時候怎麽就沒看出來,這人是個不省心的呢。

婦人的眼眶又有些紅了,這回沈恪瞧見的早,一疊聲安慰道:“好好的怎麽又要哭了呢?兒子我這不都回來了嗎?”

“你還不如不回……”說到一半婦人再也說不下去,斷斷續續開始抽泣。

沈恪感到有些頭疼,再怎麽強悍的婦人,在對着自己的骨肉的時候,也狠不下心來。他娘要是打他罵他,那他心裏一點兒也不虛,偏偏就是這樣哭哭啼啼的,讓他沒法招架。

他絞盡腦汁道:“以往都是我不懂事兒……這不是回來了嗎?回來就,就一時間不會走啦……”

沈恪原想說就不會走啦,思及還遠隔一方的蕭道鸾,又把話吞了回去。萬一蕭道鸾不願和他在鎮上過日子,那他少不得還要随對方在外漂泊。

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最後還好生哭了一番。婦人心頭百轉千回的情緒終于平靜下來,看看天色不早,對家中老仆吩咐道:“去鋪子把老爺叫回來,再請老大一家都過來一趟,就說是老二回來了。”

沈恪叫住老仆,親密道:“王伯,先別和他們說我回來了,吓吓他們。”他離家時正是好動的年紀,家中的仆人都被好是捉弄過一番。此時看他一眨眼,王伯便知道他又起了什麽心思。

“唉。”王伯也心疼這個在外頭沒少吃苦的少爺,應了一聲。二少爺離家之後,院子裏就冷清了不少,大少爺是個大黑臉,後來更是帶着孫少爺搬了出去,再也沒人和他們耍着玩兒咯。

婦人看着生龍活虎的兒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随後抿嘴輕輕笑了起來。

沈恪見婦人緩過勁來了,也笑道:“娘,這麽多年沒見,我想張嫂燕子姐她們了。我去夥房看看,搭兩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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