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亂局
“那兔崽子在哪兒?別攔着我,看我不揍他個滿臉開花。”
“小恪回來了?”
父子前後腳踏進了家門,但一個吹胡子瞪眼咋咋呼呼,一個氣度平靜不急不躁,好像涵養和年紀倒了過來,年長的反而不如年輕的來得每逢大事都靜氣。
沈父在大堂裏轉了一圈沒見着人,就要跑到後廂去捉賊。沈母坐得穩穩的,也懶得提點他幾句。做了大半輩子的夫妻,她還不清楚自家丈夫的脾氣?沒人招惹都能給自己急死,但凡出點事,都跟渾身着了火似的上蹿下跳。兒子那個閑不下來的性子是随了誰,一望便知。
沈恪的長兄沈衡勸住了老父:“他既然回來了,想也不會立刻便走。只要在這個宅子裏,也躲不到哪裏去。”
沈父怒道:“他還敢躲我?!”
沈衡看了眼老父的腳下,還好,入冬後換上了軟靴,脫起來沒那麽方便。要是在春夏時節,穿了雙綿底布鞋,那可真是說脫就脫,揚手就往人頭上招呼。他和沈恪小時候都沒少挨鞋底板抽。
沈母将茶盞一扣,道:“嗓門那麽大作甚,兇誰呢?”
“還不就是兇那個混小子……”看着老妻不虞的神色,去米鋪看生意都要繞着青樓走的沈父,默默壓低了聲音,“他到底在哪兒?我找他去,不吵着你。”
沈衡道:“爹,你先歇口氣。鋪子到家又不近,一路趕回來,說話都喘了。”
沈母點頭道:“和你說了多少次,越老越要養。鋪子能有什麽事?一把年紀了還非得天天去看着。”
沈父剛聽從老妻的話坐下,一聽後半句又站了起來,連椅子都沒有坐熱。
“我這麽大把年紀天天往鋪子裏跑,還能怪誰?要是那……”
“爹!”
沈恪端着兩盤菜走進大堂,聽到熟悉的大嗓門,将菜盤往邊上一放,上前幾步抱住他爹。他爹瘦的就剩下了一把骨頭,抱起來咯人地很,沈恪抱了片刻就松開了,走到他哥面前撓了撓頭,道:“哥。”
“嗯。”沈衡移開視線,似乎對離家多年的兄弟并不關心,看着兀自冒着熱氣的兩盤菜道,“菜冷得快,先坐下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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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好。”他爹滿是怒氣的目光在身上剮了一遍又一遍,沈恪也泰然自若,但他哥冷冷淡淡的态度卻着實讓他心裏難受了一把。家中三個人,最難對付的其實不是潑辣卻心軟的娘,也不是暴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的爹,而是心裏一旦記恨上什麽就絕不會忘的長兄。
他還記得自己六七歲大的時候,長兄不過十來歲。兄弟倆在街上玩鬧的時候,被一個富商的仆從推搡了幾把,長兄個子稍高,晃了兩下勉強站穩了,自己卻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額角被石柱磕破了一大片皮。
沈恪當時哭得那叫一個厲害,附近幾條街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沈衡就跟個沒事人似的,拽起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弟弟,就往家裏去了。
沈恪原以為長兄對此事并不在意,直到幾年後,長兄開始自己做生意,招了個夥計,又好是折騰了一番,最後把人打發得遠遠的。沈恪好奇的問長兄這人犯了什麽錯,長兄目露詫異,道:“你不記得了?”
那夥計不過是推了他們一把,就被牢牢記下了。要是對沈衡做了什麽更過分的事,只怕他會一輩子都琢磨着該怎麽報仇。
想明白這一點後,沈恪壓根就不敢招惹沈衡,有什麽好吃的好玩兒的,只要是沈衡看上眼的,他立馬識趣放手。不過好在沈衡對這個弟弟,表現出了足夠的善意,新奇的東西到手,也會分給沈恪一半。至于那些分不了的……
沈恪想着自己滿屋子的珍藏品,心中好歹有了點底氣,将兩盤菜移到主桌上,對三人道:“對對對,先吃菜。”
張嫂和燕子将剩下的菜也端了過來,從小照顧沈恪的張嫂還笑眯眯替他說了兩句好話:“這菜都是小恪做的,我和燕子在邊上打打下手。畢竟是學了些手藝,這門沒白出。”
沈父哼哼道:“他又不是出門學做廚子,就煮煮熟弄弄熱,得花十年工夫?”
沈母夾了一口菜,慢慢嚼着不說話。
沈衡邊替父母布菜,沒理會孤零零坐在另一邊的弟弟,說話時也沒看着他,好像這屋子的哪個角落還有他另一個值得盯着看個沒完的弟弟似的。
“這趟回來,不走了?”
沈父和沈母不管故作鎮定還是怒氣滿面,聽沈衡這麽一問,都小心豎起了耳朵。沈恪這趟回來,他們既驚且喜,當然怒意也少不了,但最關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沈恪還會走嗎?
當年只有十五歲的少年,都敢收拾了銀兩細軟,提着把鐵劍就離開家門,一去十年。如今二十五歲的青年,想走也就是一個念頭的事,他們根本攔不住。
沈恪避過爹娘針刺般的目光,笑道:“你們就這麽想着我走呀?”
“你個小畜生有本事就別回來!”出口就那麽暴躁的自然是沈父。
“當年我們也沒盼着你走,你還不是走了?”話裏哀怨和冷嘲參半的是沈母。
沈衡緩緩轉過頭,盯着沈恪比年少時舒展了許多的眉眼,從中發現了不自在的閃躲。
“你還打算走。”
沈恪連聲否認道:“沒……”
“那就是不打算再走了?”沈衡追問得極快,幾乎不給沈恪留下仔細盤算的時間。
沈恪低了頭,沮喪道:“若是有事,也許還要出去一趟……”
沈衡嘆了口氣,擱下竹筷,靠在了椅背上,儀态悠閑:“我知道了。”
沈父把飯碗一砸,筷子在空中胡亂劃了一道,直指沈恪:“你能有什麽事?有什麽事缺了你不行?別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看你這十年混出了什麽樣?!”
沈母瞥了他一眼,覺得這話說得有些重了,但想着兒子才回來沒多久也許又要走,也就沒反駁,順着話頭道:“你爹的話糙,但理是不是這麽個理?小的時候,還能說你不懂事,想去外邊看看玩玩,這也沒什麽。你看也看了,玩也玩了,還不收收心?”
沈恪拿着兩只筷子,沒放下,也沒再往香氣撲鼻的菜上夾。
兩只筷子在半空中虛晃着,就像他這個人似的,想要着家,又舍不得把外面的世界都抛卻了。
吸了下鼻子,沈恪沉聲道:“鎮上也不是沒有年輕人出去闖蕩的。爹你年輕的時候,不是往西北一跑就是半年嗎?我也……”
“我往西北跑?”沈父将桌子拍得砰砰作響,碗啊碟啊撞在一塊兒,更加熱鬧,“我往西北跑,那和你能一樣嗎?我那是去做生意,你是去做什麽?當個混子啊?!”
沈恪道:“我……”
“你也先別急着說不是。”沈父既然如此暴躁,沈母只能出來扮個紅臉,兩人好把一出勸子歸家的戲唱下去,“娘先前見着你那把劍了,十年了都沒舍得扔,還特意帶了回來。你敢說你心裏,沒有半點之前的念想?”
沈父道:“他也就這麽點盼頭了!劍仙?呸!”
沈恪猛地站起身,将桌子撞得咣當作響,動靜也不比他爹拍桌子來得小。
“怎麽?還敢給你爹我甩臉子?”沈父跟着站了起來,怒氣沖天,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摞起袖子。
沈母的碗被兩人撞翻,這飯也是吃不下去了,拉着丈夫的袖子緩緩起身,道:“別嚷嚷。”
沈母一按眉頭,沈父就緊張,奈何兒子實在太過氣人,讓他将幾十年低伏做小唯妻子之命是從的習慣都抛在了一邊。
偏偏沈恪看清楚了父母臉色,還是說了一句:“這次回來,就是看看你們。要是讨人厭了,我這就走。”
他這次回來當然不只是看看而已。只要蕭道鸾一日不來尋他,他便打算在家中長久地住下去。爹娘如今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也不知道下次回來還能不能見着……十年沒跟着父母身前盡孝,他就算再灑脫,心中也滿是愧疚,想着現在能多盡一分力是一分……
但話趕話真是防不勝防。他爹咄咄逼人,讓他将原本想着忍讓的心思都忘了。在外邊兒還能做個油腔滑調的樣子,一旦回了家,就把執拗稚氣的本性暴露無疑。
沈父氣極,倒吸了兩口氣,暴喝道:“走走走,我就當沒你這個兒……”
座間的最後一人,遲遲沒起身的沈衡這時終于站了起來。
他輕輕撫着沈父的背,邊替說岔了氣的人順氣,邊給沈恪遞了個眼神,道:“沒人想着讓你回來給自己氣受。你自己先去想想,有什麽事都明日再提。”
沈衡似乎有些不耐煩,伸了兩指按住眉心,三指微翹。沈恪見到這個動作,愣了一愣,沉默着轉身走了。
小時候沈恪沒少惹事,沈衡也沒少替他遮掩。有些不能當着家中父母和仆人的面說的話,兩人都會打個你知我知的暗號,到了沒人處再使倒騰壞水。
方才沈衡的那個動作是在說,三炷香後院子見。
沈恪繞着家門轉了十好幾圈,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匆匆往後院走。走到半路被人揪着領子拉住。
“伸三根手指是四炷香後見,你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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