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家宴[已修]

“那兔崽子在哪兒?別攔着我,看我不揍他個滿臉開花。”

“小恪回來了?”

父子前後腳踏進了家門,但一個吹胡子瞪眼咋咋呼呼,一個氣度平靜不急不躁,好像涵養和年紀倒了過來,年長的反而不如年輕的來得每逢大事都靜氣。

沈父在大堂裏轉了一圈沒見着人,就要跑到後廂去捉賊。沈母坐得穩穩的,也懶得提點他幾句。做了大半輩子的夫妻,她還不清楚自家丈夫的脾氣?沒人招惹都能給自己急死,但凡出點事,都跟渾身着了火似的上蹿下跳。兒子那個閑不下來的性子是随了誰,一望便知。

沈恪的長兄沈衡勸住了老父:“他既然回來了,想也不會立刻便走。只要在這個宅子裏,也躲不到哪裏去。”

沈父怒道:“他還敢躲我?!”

沈衡看了眼老父的腳下,還好,入冬後換上了軟靴,脫起來沒那麽方便。要是在春夏時節,穿了雙綿底布鞋,那可真是說脫就脫,揚手就往人頭上招呼。他和沈恪小時候都沒少挨鞋底板抽。

沈母将茶盞一扣,道:“嗓門那麽大作甚,兇誰呢?”

“還不就是兇那個混小子……”看着老妻不悅的神色,去米鋪看生意都要繞着青樓走的沈父,默默壓低了聲音,“他到底在哪兒?我找他去,不吵着你。”

沈母點頭道:“和你說了多少次,越老越要養。鋪子能有什麽事?一把年紀了還非得天天去看着。”

沈父剛聽從老妻的話坐下,一聽後半句又站了起來,連椅子都沒有坐熱。

“我這麽大把年紀天天往鋪子裏跑,還能怪誰?要是那……”

“爹!”

沈恪端着兩盤菜走進大堂,聽到熟悉的大嗓門,将菜盤往邊上一放,上前幾步抱住他爹。他爹瘦的就剩下了一把骨頭,抱起來咯人地很,沈恪抱了片刻就松開了,走到他哥面前撓了撓頭,道:“哥。”

“嗯。”沈衡移開視線,似乎對離家多年的兄弟并不關心,看着兀自冒着熱氣的兩盤菜道,“菜冷得快,先坐下吃吧。”

“唉,好。”他爹滿是怒氣的目光在身上剮了一遍又一遍,沈恪也泰然自若,但他哥冷冷淡淡的态度卻着實讓他心裏難受了一把。家中三個人,最難對付的其實不是潑辣卻心軟的娘,也不是暴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的爹,而是心裏一旦記恨上什麽就絕不會忘的長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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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自己六七歲大的時候,長兄不過十來歲。兄弟倆在街上玩鬧的時候,被一個富商的仆從推搡了幾把,長兄個子稍高,晃了兩下勉強站穩了,自己卻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額角被石柱磕破了一大片皮。

沈恪當時哭得那叫一個厲害,附近幾條街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沈衡就跟個沒事人似的,拽起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弟弟,就往家裏去了。

沈恪原以為長兄對此事并不在意,直到幾年後,長兄開始自己做生意,招了個夥計,又好是折騰了一番,最後把人打發得遠遠的。沈恪好奇的問長兄這人犯了什麽錯,長兄目露詫異,道:“你不記得了?”

那夥計不過是推了他們一把,就被牢牢記下了。要是對沈衡做了什麽更過分的事,只怕他會一輩子都琢磨着該怎麽報仇。

想明白這一點後,沈恪壓根就不敢招惹沈衡,有什麽好吃的好玩兒的,只要是沈衡看上眼的,他立馬識趣放手。不過好在沈衡對這個弟弟,表現出了足夠的善意,新奇的東西到手,也會分給沈恪一半。至于那些分不了的……

沈恪想着自己滿屋子的珍藏品,心中好歹有了點底氣,将兩盤菜移到主桌上,對三人道:“對對對,先吃菜。”

張嫂和燕子将剩下的菜也端了過來,從小照顧沈恪的張嫂還笑眯眯替他說了兩句好話:“這菜都是小恪做的,我和燕子在邊上打打下手。畢竟是學了些手藝,這門沒白出。”

沈父哼哼道:“他又不是出門學做廚子,就煮煮熟弄弄熱,得花十年工夫?”

沈母夾了一口菜,慢慢嚼着不說話。

沈衡邊替父母布菜,沒理會孤零零坐在另一邊的弟弟,說話時也沒看着他,好像這屋子的哪個角落還有他另一個值得盯着看個沒完的弟弟似的。

“這趟回來,不走了?”

沈父和沈母不管故作鎮定還是怒氣滿面,聽沈衡這麽一問,都小心豎起了耳朵。沈恪這趟回來,他們既驚且喜,當然怒意也少不了,但最關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沈恪還會走嗎?

當年只有十五歲的少年,都敢收拾了銀兩細軟,提着把鐵劍就離開家門,一去十年。如今二十五歲的青年,想走也就是一個念頭的事,他們根本攔不住。

沈恪避過爹娘針刺般的目光,笑道:“你們就這麽想着我走呀?”

“你個小畜生有本事就別回來!”出口就那麽暴躁的自然是沈父。

“當年我們也沒盼着你走,你還不是走了?”話裏哀怨和冷嘲參半的是沈母。

沈衡緩緩轉過頭,盯着沈恪比年少時舒展了許多的眉眼,從中發現了不自在的閃躲。

“你還打算走。”

沈恪連聲否認道:“沒……”

“那就是不打算再走了?”沈衡追問得極快,幾乎不給沈恪留下仔細盤算的時間。

沈恪故意低吟片刻,随後仰起臉笑道:“不走啦。”

沈父重重地“哼”了一聲,努力想要板起臉,把快要浮上臉的暗喜遮住。沈母可不像他那般沒出息,想笑便笑出了聲。

唯有沈衡懷疑地看着沈恪,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話。

沈恪笑得很燦爛,原來說出這句話也沒有那麽困難。他曾經以為如果有一天自己回到家中,對着父母兄長說出再也不走了一類的話,便是将過往十年的抉擇全都否定。

就好像,少年時毅然離家,漫漫旅途中無垠孤寂,都只是個笑話。

但他現在能笑着說出這句話了。不是自嘲,也不是假笑。是放下了心中重石,只餘一派輕松。

他願意就這麽在故鄉待着,家中守着,當個只動嘴皮子不做事的米鋪掌櫃,一個和父母偶爾拌兩句嘴情意卻日深的兒子,然後等一個人來。

只要有一個值得去等的人,不再四處漂泊似乎也理固宜然。

“既然打算留下來,明日就去米鋪幫忙。”沈父沉聲道,“總不能無所事事讓家裏白養着你這麽個人。”

沈母白了他一眼,拉着沈恪的手。這時她的笑容婉約,可知詩書人家出身的小姐幾十年來被一對不省心的父子磨成了什麽樣子。

“別聽他的。這幾日你先在家中歇着便是。唉,看看這小胳膊,都瘦了。”

沈恪任娘把他的一只手翻來覆去捏了又捏,直到骨肉被捏的有些生疼了,才道:“這是壯實。”

他離家前吃好喝好,一群玩伴陪着也日日順心,養的那是白白胖胖。離家後風吹日曬,常年被人攆着跑,自然便黑了瘦了。原先軟綿綿的胳膊肘子,如今一捏,那都是結結實實的肉。

還可以再壯實一些……沈恪想着自己偶爾瞥見蕭道鸾的身子,深感有必要在再次見面之前,将自己鍛煉地更強壯一些。其實若不是出于某種擔心,在離開關中前的那一晚,他和蕭道鸾本應該……

“他這不長進的樣子,就是你給慣出來的。”沈父不情不願地嘟哝了兩句,被沈母一瞪,便轉頭悶聲了。

沈母對沈恪柔聲道:“在家中歇着,正好見見你遠房的幾個表妹。說來你們小些時候還一起玩過,一晃就多年不見了……”

沈恪心中陡然警覺。娘親這意思,是這麽快便要給他尋一樁婚事了?他能理解,也能想到,這次回家定然會面對這個問題。他一走就是十年,家裏人哪裏是那麽簡單就相信他不會再走了。為了把他更好地拴在家中,娶妻生子便是最好的手段。他總不能拖家帶口去浪跡天涯。

不。沈恪心想,如果那口子是某個人,應該也成。

心中滿是暗喜,沈恪在臉上卻擠出了一副苦惱模樣:“娘……”

沈母也不逼着他,舉筷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先吃飯。”

一頓飯吃得歡歡喜喜。飯畢,沈衡先離席。

沈恪想要拉住兄長在大堂裏面再聊兩句,兄弟兩人那麽久沒見面,不多聊聊就生分了。方才在飯桌上,沈父沈母都同他說了不少話,沈衡倒沒問幾句,好像不是放下手中的事特意趕來看這個弟弟的。

沈衡似乎有些不耐煩,沒有搭理按住自己肩頭的弟弟。轉身伸了兩指按住眉心,三指微翹,旋即便走了出去。

沈恪見到這個動作,愣了一愣。

小時候沈恪沒少惹事,沈衡也沒少替他遮掩。兩人之間當然少不了秘密。有些不能當着家中父母和仆人的面說的話,兩人都會打個你知我知的暗號,到了沒人處再使倒騰壞水。

方才沈衡的那個動作就是兩人約定好的衆多手勢中的一種。

意思是,三炷香後院子裏見。

沈恪繞着家門轉了十好幾圈,等飽腹感慢慢消下,爹娘也不見蹤影了,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便匆匆往後院走。

方走到半路,被人揪着領子一把拉住。

“伸三根手指是四炷香後見,你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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