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長兄[已修]

“哪能忘啊?”沈恪狡辯道。

“你忘了。”沈衡甚至不用去看沈恪的表情,只要聽聽他聲音中自以為掩藏得很好的底氣不足,就知道他沒記得。說來這些暗號手勢都是沈恪琢磨出來的,但在兩人說好之後,經常忘記哪個動作是什麽意思的,又都是沈恪。

院子裏有些石桌石椅,沈恪記得盛夏的晚上,一家人閑來無事便會坐在葡萄架下。涼絲絲的紅馕西瓜,夜風習習,爹嘟哝着米鋪新來的夥計又偷懶不做事,娘低頭納着鞋底,針線在指間穿過,繞的人頭昏眼花。沈衡年紀稍大,上了私塾,每日的書都溫不完,入夜了還點盞油燈在窗下看。沈恪最是輕松自在,撒丫子滿院跑,張嫂生怕他跌跤,跟在身後也跑得滿頭是汗。

不過這時候不比夏天,就算隔了一層棉布,坐下的時候,沈恪還是沒有防備地被凍了一下。他不想和沈衡吹着冷風談心,奈何對方沒有一點兒進屋去暖和一下的意思。反正都是冷,坐着好歹比站着省點力氣,沈恪便忍着寒意坐穩了。

沈衡将他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坐下後想站起又不敢,一張早沒那麽水嫩的臉上,神情和少時還出奇地相似。沈衡沒有在大冬天坐在石椅上的興致,雙手環胸靠着枯了的葡萄架子站穩。

有人是因為不善于搭話,兩人對坐時只能保持沉默,就像蕭道鸾。但沈衡明明是個生意人,和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打上交道,該說什麽話便說什麽話,這樣冷着沈恪無疑是故意的。

沈恪扭了扭身子,讓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他不知道兄長在飯後特意将自己約了出來是何用意,便打定了主意敵不動我自不動。正好他也多年沒見過沈衡了,趁着兩人都沒說話的工夫,好好打量一番。

沈衡比他大六歲,如今三十出頭。事業有成,妻兒俱全,讓他整個人都顯得倍兒精神,意氣風發中帶着商人的穩重精明,和沈恪的吊兒郎當完全是兩副模樣。

似乎從小就能看出這對一母同胞的兄弟的不同。雖說多是沈恪在胡鬧搗蛋,但沈衡偶爾也會犯一兩次錯。偏偏因為沈衡平日裏給沈恪背的鍋多了,那一兩次貨真價實的坦承,也沒人願意相信。反而是在一旁老老實實看熱鬧的沈恪,被認為是受了兄長庇護還不知感恩,被抓來好好教訓一頓。

沈恪想起小時候的事,好是出了一會兒神,心中有些憤憤不平,臉上也帶了點出來。沈衡一直看着,以為自家兄弟終于沉不住氣了,便開口道:“當着爹娘的面,我不好問你。你當真不打算走了?”

沈恪自覺在外修煉了一番,有和兄長過招的勇氣了,爽朗答道:“難道是小時候被我騙多了,慣了你這個毛病?聽到我說什麽話都要問一句是真是假。”

“你小時是沒少說謊……”沈衡忽的沖沈恪笑了一笑,讓坐在石椅上的人覺得渾身上下都涼透了,“又有哪一次沒被我看穿?”

偷偷摸到夥房吃雞,誣賴鄰家的大黃狗溜了進來,結果被兄長抓住一雙還沾着雞油的爪子。冬日裏偷懶不想去上私塾,便信口胡說夫子去鄉下探親,兄長壓根沒信,拎了他的領子就把人捉到了學堂。

不論沈恪琢磨出多少機巧來,好像在沈衡面前都會被一眼看出破綻。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你若是真心想留下,給我一個理由。”沈衡道,“你從小就不是個安分的人,如今大了就更靜不下心來。爹娘會信你出去十年便轉了性子,我卻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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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知子莫若父,但他們的爹心眼比百年老樹都粗,連兄弟倆的性子都摸不清楚。真正能看穿沈恪心思的,還是這個從小玩到大的兄長。

沈恪在心中細細思量,自己和蕭道鸾的事要對兄長透露多少。不說是不成了,沒個切切實實的緣由,沈衡定然不會相信他願意過安穩日子。若是要說,又要怎麽說才最合适?

“所以說爹娘畢竟比你多活了幾十年呢。”沈恪笑道,“你要理由,我便給你個理由。你弟弟我看上個人,想成家了。”

沈衡一愣,似乎沒想到沈恪給出的是這樣的解釋。他原想着對方若是說什麽累了不想再動了,便反駁好好敲打一番。但是成家這樣的理由……

沈衡皺眉道:“人呢?”

沈家仆役匆匆趕到他店中時,可是将沈恪回來的場景好生描繪了一場。撇開那些天花亂墜的修飾不論,沈恪是一個人回來的,這點确鑿無疑。況且若是沈恪帶回來了個妙齡女子,娘親早就拉着人家的小手流淚了,哪裏還有空攆着沈恪抽?

沈恪的眉眼彎了彎,道:“他家中還有些事,耽擱下了,過些日子才能回來。我想着自家也還有一攤子事沒有處置呢,就先回來了。彩禮,嫁衣,這些總得先備下吧?”

沈衡見沈恪眼中憂慮,不知他是在為“弟媳”的安危憂心,只以為是兩人的感情頗有些不順。旁的不說,就看沒心沒肺的弟弟能露出這副模樣,他也信了能讓沈恪生出成家的心思的确有其人。

“你和她……可是有何不妥?”沈衡成親十餘年,如今自然是老夫老妻,哪怕被人拿房中之事揶揄,也能臉不紅心不跳。但當初成親之前,沉穩如他,也饒是将焦灼、憂慮、苦惱、甜蜜、期待種種心思遍嘗了一番。

沈恪道:“我心悅他,他也心悅我,能有什麽不妥?”

沈衡不認同道:“兩情相悅固然難得,但成親卻不是那麽簡單的事……這事你不打算和爹娘說?”

方才在家宴上沈恪只字未提,着實不符合他的性子。自家弟弟小時候即便在路上撿了個銅板,回家都能得意上半天。如今撿着個媳婦,應當鬧得人盡皆知才是,怎會瞞的這樣密不透風?若非他有意追問,沈恪都未必會和人透露。

聯想到沈恪隐隐憂慮的神情,沈衡心中有了個猜測,嚴肅道:“可是她家人不願将她許配于你?”

蕭道鸾的家人?

沈恪想起兵器鋪老頭送給自己的見面禮,搖了搖頭。但他随即又想起那也算不得蕭道鸾的家人,畢竟蕭道鸾名義上的父親,劍主蕭河,他還沒機會能見上一面呢。蕭河會認同自己嗎?他們這種世家大門會不會講究門當戶對,非得讓蕭道鸾和連山歸一的弟子成婚?

沈恪搖晃着的腦袋停了下來。

沈衡以為自己道破了沈恪的心思,寬慰對方道:“她家人不願,想來對她也是看重的。我們家雖說不是什麽富戶,但家中也算是殷實。爹娘就兩個兒子,我如今開了布莊,也搬了出去住,便算是獨戶了。家中的鋪子水田都是你的,沒人争搶,豈不比那些亂糟糟的人家好上許多?”

“爹娘雖說脾氣差些,但對家中人的好是沒話說的。當初你嫂子生産完,裏裏外外都是二老幫忙顧着,沒讓她累到一絲半分。”

“你便誠懇些,将這些話都告訴人家,免得人家心中有顧慮。等這頭的事兒都籌備好了,再提着禮去人家家門走一趟。只要她不是高門大戶的小姐,以我們家的條件,總是能聘得來的。”

沈恪聽沈衡用無比嚴肅的語氣說完了一長段話,非常努力才讓自己沒有笑出聲來。沈衡說的自然不錯,但可惜就可惜在蕭道鸾确實是高門大戶的……少爺。

“聽見了沒有?”沈衡道,“既然打算成家了,就拿出點當家人的樣子來,別白白糟蹋了人家姑娘。”

沈衡還沒見着這個“弟媳”,便打定了主意等對方嫁過來後要多顧着她。沈恪比他小不了幾歲,但他總覺得對方和小時候沒什麽分別,十分懷疑對方能不能照顧好媳婦。

沈恪在石椅上抖了抖,沉聲道:“嗯,當家人的樣子。”

沈衡懶得去揣度模樣不端莊的弟弟又動了什麽歪心思,猶自按着自己的想法正色道:“娘讓你見那些表妹,如今看來是不合适了,我尋個由頭替你都推了。你也別在家中賴着,多往米鋪跑跑,該看的,該學的,都多記記。別成了家,連媳婦都養不起。”

沈恪笑道:“他好養的很。”再沒有比蕭道鸾更好養的人了。

沈衡又好是交代了一番,大意是沈恪收了心就該趁年輕多奮鬥,成家立業立業成家,總是分不開的。

沈恪都連聲應下。沈衡答應了幫他解決那一堆姐姐妹妹的麻煩,他便覺得今晚是頗有收獲的。

将長兄送走後,沈恪回到空無一人的後院,拾起早先被抛下的大鐵劍。

月光泠泠,劍光泠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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