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觀瀾

從陸豐鎮到武鎮只有一條路可走,若是不緊不慢地趕路,約莫要走上一天半。那家生意不錯的客棧,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挑了個道旁的位置,專為趕路的遠客提供個歇腳吃茶的地兒。

一般行客都會在客棧歇上一晚,第二天再上路,正好能在入夜前趕到武鎮。是以近黃昏的時分客棧中衆人正酒酣欲眠,只有蕭道鸾和那名黑面漢子匆匆離開。

蕭道鸾穿過山林疾行。

他的手中攥着從那使劍的魔修袖口扯下的布料。這是西南特産的滇絲,不以細密柔軟聞名,但色澤豔麗,經久不退,曾經很受些生性浮誇的年輕富家子喜愛。

沈恪、林子由和他三人結伴而行的時候,那談天說地無所不言的兩人,便曾在閑聊時提起過。林子由說滇絲的色澤固然舉世無匹,但不如蘇絲質地輕密,貼身時不甚舒适,畢竟差了一品。沈恪不贊同,兩人險些在布店大打出手,攪得夥計非常無奈。

正是拜他們所賜,連自己身着何物都不甚清楚的蕭道鸾,認出了先前那魔修身上所着的就是滇絲織就的衣裳。西南各地都有滇絲出産,但武鎮是最有名的一處,也是離客棧最近的一處。

沒了化神境界,蕭道鸾無法禦劍,但走得也極快,甩開了同路的黑面漢子一程,在天擦黑之前到了武鎮。

不得不說從沈恪等人的身上,他學會了很多混江湖的本事。從前他也孤身走南闖北,但那時他一心練劍、試劍、比劍,多走的是深山大澤,就算偶有入城,也是為了尋些大隐隐于市的修士過手,根本用不着許多手段。

但此時境地不同,他也不是不知道變通。

尋了路邊的乞兒,以幾個銅板換了個消息。武鎮上果然有戶外鄉人,家宅不大,平日裏有人進出,卻沒見和鄰裏有甚往來。

這和蕭道鸾所想相差無幾。如果奪取九轉丹和庚戌習劍錄的都是同一夥人,這牽扯到了兩大宗門,隔了十數年的動作,顯然不是一人兩人就可以做到的。若是這群人之前散居各處,如今也該聚集起來了。因為蕭道鸾孤身一人在西南,正是動手奪劍的最好時機。

既然他們準備動手,不如先發制敵,看一看這些魔修到底在折騰什麽。

乞兒收下幾個銅板後,笑着将蕭道鸾帶到了那座宅子門外。

對着無端陰氣森森的紅門,乞兒退了幾步,搖頭道:“他們都說這宅子鬧鬼呢,我就不進去啦。”

乞兒一溜煙跑遠了,蕭道鸾看到他矯健不似尋常孩童的身手也沒有阻攔。就算是特意誘他來此又如何?

蕭道鸾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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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宅子果然古怪。

尋常家宅進門處便設一照壁,既循了古制,又防了他人窺探。即便不設照壁,也不會像這宅子一般,進門能望見是就是一座湖。

波光粼粼,映着岸邊猩紅燭火。

湖中有一亭。

一條石階從正門通向湖心亭,燭光較之岸旁猶為飄搖,似乎随時都會熄滅。黑影在石階上兀自淩亂糾纏,張牙舞爪,似可食人。

陰風陣陣,鬼氣森森。

這般布置于風水上大為不吉,招陰物,引孤魂,無怪乎會鬧出些鬼怪的傳聞。

在蕭道鸾眼中,這些布置都比不上湖中一亭來得讓人疑惑。

亭名觀瀾。

秀氣的鈎筆被燭火照得通明。

和劍池的那座亭同名。

一樣的八角飛檐,一樣的綠瓦紅柱,一樣的雕花額窗。

這座亭的形制和劍池那座如出一轍,若非蕭河不可能放任人闖了劍池還将其中最負盛名的亭子挪走,他幾乎都要懷疑是不是有人将觀瀾亭搬到了此處。

湖水沸騰一般翻滾,呈現出與燭火相似的暗紅色,蕭道鸾蹙眉,卻沒有停步。

沿着石階走到亭中。

連亭柱上的劍痕都沒有缺。聽劍池老仆說,那道長三尺深半寸的劍痕,是蕭河年少時練劍留下的。蕭河書讀得極早,練劍卻極遲,第一次拔劍已是十歲。甫一拔劍,便是築基,甚至沒有經歷過其他修士該有的煉氣期。這次拔劍的氣勢不少,但對劍氣的掌控畢竟不熟練,要不是随侍的老仆出手,整座觀瀾亭就要毀于一旦。

即便老仆及時出手,也還是留下了一道劍痕。

這些是老仆在勸他不要鎮日練劍,順其自然便好時說的趣聞。旁人就算進了劍池,到了觀瀾亭,也不會留意到這道不起眼的痕跡。造了這座湖心亭的主人又從何得知?在西南小鎮造了這樣一座湖心亭,又是為了什麽?

蕭道鸾退後一步,決意将亭柱上的劍痕毀去。不論何人出于什麽目的建了這樣一座亭,他想蕭河都不會樂意看到自己年少的回憶流落在外。這些往事趣聞,留着給那個出不了劍池的人和一衆老仆把玩就好,何必讓外人無故摻了進來。

湖水沸騰地愈發厲害。

伫立在湖心的亭子,仿佛被侵蝕了柱基,隐隐有些晃蕩。

蕭道鸾順着劍痕使出一劍,将亭柱斬斷。

缺了一柱的亭子有了傾倒的跡象,而聯結湖心亭和岸邊的石階不知何時已經沉入湖底,沒了蹤影。

蕭道鸾看向湖邊鬼祟的二人,冷聲道:“是你們。”

那二人他都見過。只是上次見面時,二人雖然走的不是修行正道,但也還不算魔修中人。這次那與湖上蒸蒸魔氣交纏的氣息,讓兩人的魔修身份暴露無遺。

數月前還在林家做着供奉的兩人,聞言放聲大笑。

善布陰陣的老道:“當日闖林府的時候你是何等嚣張,沒想到也會有今天。”

三角眼接道:“放着好好的劍池少主不做,你偏要來送死,那就怪不得我們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

蕭道鸾同沈恪闖過林家老宅後,全身而退,雖說是林家先做了讓步,但到底失了不小的面子。這面子在旁人身上找不回,锱铢必較的家主便怪到了他們這些“護宅不力”的供奉頭上。二人見機不妙,便逃出了林家,如若不然,恐怕已是為人驅使的陰魂了。

離了林家後,二人的際遇也算不上美妙。早年間結下的仇家紛紛上前,要不是後來遇上了一人相助,他們也不能逃到了西南,過上了還算自在的日子。

投桃報李,為那人困殺個老仇人,二人自然是樂意的。

這座宅子在二人來到西南時便已修好,但改成如今這般陰氣森森,卻是老道的主意。他要借滿湖鬼氣和一宅陰魂,造一座困龍陣。哪怕是修行了數百年的蛟龍被困于此陣,也只有脫逃不得俯首就擒。

三角眼驅使着陰魂将整座湖緊緊包圍。

感應到了愈發濃重的陰氣,湖水翻滾不斷,似乎有上漲之勢,不多時就能漫過湖心亭的階沿。

老道摸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右手小臂狠狠割了一道。

湖水若有所感,像是一頭餓了許久的野獸,迫不及待地要進食一番。

鮮血湧出。

滴入湖中。

湖水登時炸裂。

無數猩紅色水箭齊射向湖心亭,與不久前蕭道鸾的傘劍頗為相似。不過這次的氣勢更為浩然,而藏匿的殺機更為陰毒。即便沒有被那水箭穿心,只要擦着肌骨,便會為陰氣所傷。

湖水環繞一亭。無處可避。

蕭道鸾沒有躲避。

彈指間,不知多少道水箭落在了他的身上。袖間、領口、下裳、發梢……陰氣纏繞全身,讓他看起來竟也像是個魔修。

但也只是一刻。

在生受了無數水箭之時,蕭道鸾飛身借力出亭。

被踏了一腳的亭尖,在蕭道鸾落在岸邊之際,終于不堪重負坍倒。

那塊筆跡與劍池沒有二致的“觀瀾”牌匾,墜在湖中,很快為湖水侵蝕,連渣滓也沒有剩下。

“他就這麽走了?”三角眼似是難以置信,也松開了自蕭道鸾上岸後便緊握在手的暗器。

老道也長出了一口氣,原以為這次報複不成,定然要被蕭道鸾滅口。但或許對方也受了重傷,急着離去,沒有顧得上對二人出手。

“沒有困殺蕭道鸾,不知師尊會不會……”這師尊是二人逃出林家後認的。說是師尊,不如說是主子更妥帖些,二人為他賣命,也得些好處。

“應當不至于……見過姑娘。”

老道朝着自遠而近的婀娜女子一拜。這女子的修為不低,又一直跟在師尊身邊,二人不清楚深淺,便都小意應付着。三角眼低着頭,也不敢讓來人看到他眼中的驚豔之色。

“師尊說……”

二人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畢竟是投入那人門下的第一樁任務,失敗了有些難堪。

“他将這座宅子交給你們,本沒打算完完好好地收回來。但你們不該……毀了那座亭。”

二人心道,那座亭可不是他們毀的。再說不過是毀了座亭而已,這整個宅子為了布陣都被翻了一遍。

這番話永遠只能留在他們心裏了。

女子幹淨利落地殺了二人,站在湖邊吹了陣風。等到有些發寒了,才回過神來。

那座亭有什麽要緊的,她其實也不懂。

若是真的看重,那人何必将宅子交給這兩人布置。若是不看重,又為何動怒,連方才收入門下的兩人都要殺盡才能洩憤。

況且從用乞兒引來那劍池少主,再到用亭子吸引對方心神,這一系列計劃都是那人一手布置的。

其中最讓她不解的一點是,他如何得知蕭道鸾一定會進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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