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陰纏

“在想什麽?”

一人從家宅深處緩緩踱出,沿着血湖走到女子身前。布下陰陣的人屍骨已寒,但暗紅的湖水猶自翻滾不停。湖水迸濺在岸邊人的狐裘下擺,那人看了眼被侵蝕出小洞的衣衫,眼神厭棄。

他知曉千萬種偏門功法,這以冤魂和骨血澆灌的一頃湖水只能算略有些陰毒,還遠遠談不上天怒人怨。他依舊不喜,盡管身為魔修,這樣的功法他見過,甚至曾用過不少。

女子躬身謙敬道:“屬下在想劍池少主逃向了何方。”

“你怎知他是逃?他或是心中有惑,急着去問知道內情的人。”那人道,“你難道沒有半分疑慮,為何蕭道鸾明知這是個陷阱,卻還是進了那湖中亭?”

女子跟了他那麽久,也摸出了些脾性。他既然這麽開口了,就是還有話要說,此時不需作答,只要側耳恭聽便是。

“此亭名觀瀾,與藏鋒閣齊名。”

藏鋒閣是劍池藏書之所,收書上萬,善本成千。觀瀾亭能與之齊名,卻是因着亭中供着一物。

一把堪稱絕世的靈劍。

據傳此劍乃仙人所留,只有劍主才有緣得見。旁人只知劍池觀瀾亭中有一靈劍,卻不知劍名,更無機會得以一見。

“蕭道鸾自幼在劍池長大,就算醉心修劍,也不會對一景一物毫無所知。在千裏之外見到了自家亭子,總是要走近看上一看。”

女子皺眉道:“若是只為了一塊牌匾,那也大可不必。”

世上喚為“觀瀾”的亭臺不少,但能讓蕭道鸾走近了看的也只有這麽一處。女子未曾進過劍池,故而不知如果只有那麽一塊匾額,斷不至于引得蕭道鸾以身犯險。

“怎是為了一塊牌匾?”那人輕聲道,“他是為了……”

“師尊?”女子少見到心思深沉的男子喜怒露于色,這一晚卻已見了兩回。先前為了毀亭一事發了怒,現下又為了那亭子神思不屬。

“蕭道鸾雖脫身,也必受了重傷。你也好去只會你那個相好一聲,讓他可以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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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晃神只是一瞬,這般殺伐果斷算無遺策才是他的本來面目。早在将林家兩位供奉收入門下,傳了他們幾個損己害人的功法時,他似乎就已經想到了今日。

那兩人被物盡其用,死了便也死了,只要傷到了蕭道鸾,接下去的布置,也早就有序安排下了。從數月前女子與莫列的“意外”相遇,到歸一宗一戰莫恒重傷莫列上位,再到歸一宗對蕭道鸾下的追殺令,無意間走漏的西南魔修消息,若非一直跟在這人身邊,女子根本無從辨別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些是有心算之,哪些是無心推之。

但即便是她以為的無心,在那人眼中也未必是真的無心。

否則怎能在蕭道鸾趕赴西南之時,那人就已經在武鎮上布下了一處宅院,還将兩位供奉送了進來?又怎能一開始便借她之口,讓莫列将歸一宗門人精銳派遣到了西南,而沒有在關中就截殺蕭道鸾?

此時她還對男子的布置有所存疑,将蕭道鸾引到西南看似實在是多此一舉。但那也不過是因為,她并不知曉,劍池的暗莊遍布天下,唯有這西南一隅,暫時空缺。

女子悄無聲息地退下了。退下之前瞥見男子的身形盡管裹了狐裘,仍是瘦削,在夜風中輕輕發顫。聽聞那蕭劍主的身子也不好,二十年都未曾邁出劍池一步。恐怕慧極必傷,也不是無稽之言。

唯一跟在身邊的屬下離開後,男子彎腰,從死去多時的老道身上摸出了掌控陣法的木杵。

木杵約一指粗細,被鮮血浸泡過小半個月,木紋絲絲殷紅。

男子将木杵握在掌中,看似費力地在地面上畫了一道符。沉入湖底的石階緩緩浮起,但不知為何,沒能如原先一般露出水面尺許,只堪堪越過了水面一線。

男子走上石階。

鞋底登時被積留的湖水灼去了一層。

湖中的“觀瀾亭”已被蕭道鸾毀去,只剩下一片廢墟。男子明明就要走到亭中了,忽的又轉身離開。黯淡的月光之下,他的神情有些暢快,又有些遺憾。

“你總不願讓我看看,可到底我還是見着了。”

……

身後跟着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近了。

從那座詭秘的宅子離開後,蕭道鸾察覺到一直暗中尾随自己的修士似乎得了什麽指令,不再遮遮掩掩,開始光明正大地顯露出行跡。

或許是受了那湖中陰陣的影響,修為又有了折損,或許是對方之前隐藏了實力,此時終于準備出手,他也不能再同往常一般将其輕松擺脫。

光是能聽吐納聲中聽出修為的,就至少有五名元嬰期的修士,或許還有人入了化神。和他境界不穩的狀況不同,這些如同跗骨之俎的追殺者,修為都穩紮穩打,斷沒有被他偷襲取巧的可能。

對方像是也不急着将他逼到絕境,只緊緊跟着,偶爾有一人出手,也是試探般出一劍便又隐了身形。

因此他身上也沒再添什麽致命傷,只是之前被纏上的陰氣一直沒法驅散,此時體內發寒,劍氣運行有些凝滞。如果能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冥思片刻就可緩解,但那群人顯然抱着磨死他的打算,只給他留下了疲于奔命的一口氣。

也是,那群魔修為了引他現身,不惜暴露了那麽多消息,總是有把握将他殺死在西南的。

若是他能逃了出去,恐怕那魔修的身份就要被說破了。

一個能将觀瀾亭銘記于心的人,一個對劍池暗莊勢力了若指掌的人,一個……對他,對蕭河,對劍池,心懷恨意的人。

不是被劍池黜出去的家仆,也必然同蕭河那一輩中人交情不淺。只要他回到劍池問上一問,想來就很清楚了。

但他要回到劍池,說來容易,中間卻隔着漫漫一條長河。

西南在江頭。

劍池在江尾。

他不能如那滾滾東流的江水般一日千裏,越過無數山川。只能沿江疾行,與追殺者比拼着耐力。

纏繞在身的陰氣愈發重了。

不知那兩位曾經的林家供奉用了什麽手段,來自湖中的陰氣不僅沒能像尋常邪物一般經久便消散,反而随着他體內劍氣的流失,一點一點加重。

如今就算沒有追殺,他也難以安眠。

沒日沒夜的逃亡,讓他的精神有些不濟,但看到一塊界石的時候,他還是鞠起一捧江水飲下,強提起勁。

他快要出西南境了。

界石以東十裏,江水與另一條河水合流,由湍急變為平緩,江面闊上數倍,也有了能通航的船只。如果能乘上輕舟,順流而下,不出半月,就能回到劍池。

追殺者的耐心,在這時也該耗得差不多了。之前不動手,只是怕蕭道鸾困獸猶鬥,此時再不出手,怕是要讓他逃出生天。這是絕無可能的。

一人一劍的試探很快變成了兩三人的合擊。等蕭道鸾離了界石約莫七裏,已同近十人交過手。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還提得起劍。

按說對方輪番上陣,打的就是一點點磨光他體內劍氣的主意。這些天來他根本沒有機會靜心修行,确實也到了即将油盡燈枯的關頭。劍氣畢竟比不得天地靈氣,無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像他這般能支持十數日,已經算是修為深厚了。

為了能多存留下幾分劍氣,他已很少使出淩厲的劍招,只尋隙避了對方的殺招,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才還手。

即便這樣,在被對方十人攔下時,他也只能說是強弩之末了。

蕭道鸾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與沮喪、失落有關的負面情緒,這讓同樣辛勞了十數日的追殺者們頗不得勁。他們有的是歸一宗的精銳弟子,有的是同魔修有往來的邪道修士,平日裏聽多了劍池少主的傳聞,這些日子下來見對方只有逃跑的份,心下也把人看輕了不少。沒想到還是個犟的。

不須假惺惺說什麽話了,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将對殺狙殺在西南。

眼看就要出了西南境,他們也顧不上憐惜自身修為,有什麽看家本事,都使了出來。蕭道鸾一時間有些無法招架。便是他修為無損的時候,應付起來也會有些困難,更不用說如今。

墨劍低鳴,似乎在為主人抱不平。

劍在手中而無從脫困,正是劍修所恥。蕭道鸾這樣年少成名萬事順遂的劍修,更是未曾遇上過這樣無能為力的局面。

這不比對上莫恒之時。彼時他心無雜念,只求一戰,只求一劍。

而此時他不是不能使出搏命一劍,卻多少有了些不舍,也沒了搏命的理由。從前修的劍道,在無數愁緒之下都沒了蹤影。

就算将這些人都斬殺在此,然後呢?

重傷難愈的他,要怎麽回到劍池,又要怎麽……

江水不止,竟然被他看出了幾分無情滋味。好似幾百年來沒有嘗過的婉轉心思,一瞬間都湧了出來。

蕭道鸾有些不合時宜地想,早知如今,當初在關中,便不該手下留情。沈恪說要看星星看月亮談人生,便真的由着他麽?若還能再見着沈恪,他定然要……

然後他就見到了定然要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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