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戰三
虛真步履輕盈,兩袖翩飛,一派仙風道骨。即便是尋常人也能看出這是個修行有成的高人,與需人攙扶才能挺直身子的蕭河,簡直有着雲壤之別。
沈恪明知身為劍池劍主的蕭河,有着不遜于虛真的實力,真當看到兩人對上的時候,還是禁不住的擔憂。那個禦劍江湖快意潇灑的劍主,是二十年前尚未負傷的蕭河。而如今一一虛真站定,目光掃也未掃場中交手的兩人,莫列和蕭道鸾都是小輩修士,小秋山上與他平輩、又有着不俗實力的,只有蕭河。
“多年不見,蕭劍主風采一如往昔。”虛真須發皆白,面上雖也布了些皺痕,卻無老朽之感,依舊出塵。
沈恪聞言皺了皺眉。蕭河的身體一看便是虧損甚多,充其量是個抱病在身的傷患,哪裏有風采可言。他聽衆口傳聞,只道虛真是個清心修道的老輩,風光霁月的宗主,聽這話卻覺得對方是個僞君子。
還是個上了年紀,修為爐火純青的僞君子。
無論這話是真心實意還是陰裏諷刺,蕭河都只淡淡回道:“不如宗主遠矣。”
“老朽本不願叨擾,奈何得了莫宗主的消息。為了本宗失竊多年的庚戌習劍錄,不得不走這一趟。”虛真颔首笑着,目光在劍池石碑上一頓。
他看的不是那塊石碑,是石碑邊的蕭河。他在暗中試探,估量蕭河是否有與自己一戰之力。這一刻的虛真,在沈恪眼中,就是一只惹人厭煩的老狐貍。早些年怎麽會覺得連山宗門人都行事正氣?那也許就是不甚顯眼的明哲保身罷了。
沈恪對連山宗的好感一落千丈,性子又頗為護短。見蕭河一時沒有回話,已經将他視作了自家人的沈恪便挺身道:“庚戌習劍錄不是早就被收回宗門了麽?要不當宗主怎麽還會收一個叛逃的弟子重回連山宗?”
虛真涵養極好,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堵了話也不惱:“那逆徒當年确是送了本庚戌習劍錄回來,不過是假的。”
就在一年前,他口中的“逆徒”還被許為連山宗年輕一輩的魁首,接替宗主之位的上上之選。旁人提起蒼梧,多少還會帶上些或是遺憾或是訝異的情緒,将他撫養長大,親授功法的虛真,面上卻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
沈恪在心中感慨了句蒼梧遇人不淑,道:“若是小輩沒有記錯……貴宗首徒蒼梧将庚戌習劍錄送回宗門,距今該是有近十年了罷。宗主又怎的不早些追查,偏偏趕着這個時候來尋事?”
“本宗至寶失竊,恐佞邪之輩心生歹念,故而隐下了消息。此番若不是莫宗主告知,老朽也不會……”
沈恪見虛真道貌岸然的樣子,冷笑兩聲。他有意作出些尋釁的姿态,好讓對方無心一直盯着蕭河看。
“我看不見得。”連以示謙遜的“小輩”二字都不用,沈恪道,“莫不是宗主近來修行,看了那書,才覺出些不妥來吧。”
他雖是猜測,但也有些依據。庚戌習劍錄這種宗門至寶,普通弟子無緣得見,加之之前曾失竊過一回,連山宗必然慎之又慎,也許只有身為宗主的虛真才能翻看。至于虛真為何近來才發覺那書作僞……
這老頭眉毛胡子都白了一大把了,年紀怎麽也得有六七十。人生七十古來稀,如若不能在大限到來之前破境飛升,再怎樣穩固的大乘境修為,也會化為灰灰。臨了想要借助上乘功法有所突破,也很正常。
被人戳中了心頭痛,虛真面上一寒。
庚戌習劍錄是連山宗世代相傳的宗門至寶,外人只道他們早就能翻檢修習,然則當他接下宗主之位,親手捧起那書時,上一任宗主才告誡道,此書為先師友人所托,我宗世代代為保之,萬萬不可翻看。
他才老宗主面前發了永不翻看的毒誓,才算是真正成了一宗之主。此後他在修行之時,偶有惶惑,也沒有動過邪念。直到近來體力漸衰損,修為不進反退,眼看飛升無望,才想起那本被束之高閣的宗門至寶。
他與飛升只有一線之差,卻遲遲不能逾過。若是得了這至寶之助……
在老宗主面前發了毒誓又何如?只要他證道飛升,那肉身早已不存的老宗主,于他就是蝼蟻塵土,根本不屑一顧!
“小友多慮了。”虛真道,“老朽聽聞劍池藏鋒閣藏有上千孤本,不知其中可有鄙宗的習劍錄?”
先前還裝模作樣地客套,現在可就□□裸地将目的訴諸于口了。沈恪不願讓虛真對着蕭河施加威壓,便往旁走了一步,用身子擋住虛真那冷冰冰的視線。
蕭河咳了一聲,道:“讓開罷。”
沈恪沒回頭,他手中沒劍,但對着劍柄微露、像是要動手的虛真,氣勢半分不弱。挺得筆直的脊背,似乎将他的整個人都撐了起來,再沒有平日裏市儈的油滑。
蕭河看着擋在他面前的青年,想起兩個字,梗骨。
他修劍數十年,只跨出過劍池一次。單就那一次,就足以讓他看清自己與世間劍修的不同。
沈恪的修為和脾性與他都大相徑庭,唯有這時的不願退讓,極其相像。
蕭河拖着疲憊的身子上前一步,拍了拍沈恪的肩:“我還沒到要靠小輩護着的時候。”
小輩?沈恪為這稱呼一喜,蕭河稱他為小輩,是承認了他和蕭道鸾的事?這些日子聽蕭道鸾和老王頭都再三提起,但沒經這做父親的親口承認,他的心裏始終不□□穩。
蕭河按着沈恪的肩,旁人看來只是長輩的關懷親昵,沈恪卻是在那手掌覆上來之時緊繃了臂膀,才沒讓被拍中的那一側肩頭下沉。
蕭河在借力。
連上前幾步都如此費力,他和虛真交手,豈不是險之又險?
沈恪張口想要阻攔,偏頭卻看見蕭河負在身後的另一只手,輕輕擺了擺。他看蕭河的身影,一如蕭河看着他。
蕭道鸾曾似是感慨似是無奈地同他說過,當今劍修,和百年前大不一樣。別看所有的人手中似乎都提着一把劍,但有人修的是權,有人修的是勢,真正修劍的卻沒有幾個。
修權修勢的,他也見了不少,林家的,歸一宗的,連山宗的……但能稱得上在修劍的,都是劍池中人。
從蕭道鸾到數十年如一日劈柴練劍的老王頭,再到此刻強撐着病軀站在他身側的蕭河。
恃強淩弱,那是跋扈。
反其道而行之,才是劍。
沈恪下定決心,趁着蕭河行走不便,再次飛快地擋在了他的身前。就算不為了對方是蕭道鸾的長輩,只為了他年少時聽過的那些傳奇,為了對方持守二十年的劍道,他都要出手。
扣指作劍,沈恪揚聲道:“宗主若是不嫌棄,不如先和我過過手。”
虛真道:“老朽多年未曾與人動手,若是不慎傷了小友……”
“那也無妨。”
“虛真老頭,我們的賬,是不是得先算算?”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虛真和沈恪都望向了另一個出聲之人。
掌櫃的手持雙刀,鋒芒畢露,在山道上露出身影。他緩緩踱了幾步,回頭不滿催促道:“你若是反悔,不如趁早回去。你我之間便一刀兩斷,莫再黏黏糊糊說什麽舍不得。”
蒼梧架住劈來的雙刀,沒用多大氣力就将其撥開。他換了身暗灰色的長衫,同往日相比更光華內蘊,不顯山露水,也更為讓人忌憚。
“我若是反悔,便不跟着你來了。”
“誰知你見了勞什子師尊,會不會追悔莫及?”掌櫃的嘲道,“當年你不就是幡然醒悟,生擒魔修,奪了本破書巴巴地給那老頭送去?”
蒼梧習慣了他的牙尖嘴利,與他攜手走到虛真面前,虛虛一禮。
掌櫃的在蒼梧背上拍了一掌,像是對他禮敬有加的态度不滿,朗聲道:“老頭,當年你滅我龍蛇幫上下一百廿三口人性命,這個賬,該怎麽算?”
當年他為保全幫上下百餘口性命,不得不與魔修為伍,從蒼梧手中騙得庚戌習劍錄。事後為蒼梧所擒,捅了一刀,奪了那書,他都認自作自受,并無怨恨。但虛真不該陰裏唆使同他有夙願的幫派,趁他重傷難以自保之際,害了他全幫性命。
只是為了一句話:“那些人或許看了我宗門至寶,也未可知。”
他蟄伏多年,未曾有一日放棄過報仇的念頭。
虛真這老賊縮在連山宗不出,還則罷了,既然敢出來,那他拼死也要為枉死的一百多人讨個公道。
虛真看着曾經的得意弟子,語重心長道:“你竟與此人為伍,為師着實心痛。”
掌櫃的呸了一口。
青芒斷後,蒼梧便只随意帶了把六品靈劍在身,無論劍氣還是鋒刃,都遠不及虛真所贈的佩劍。
他拔劍對準曾經視作生父的師尊,只道:“殺人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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