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戰四
“和他廢話什麽。”
掌櫃的疾喝一聲,雙刀在手,一左一右朝着虛真撲去。他離虛真的位置本不算遠,驟然發難,防不勝防。左手刀橫揮,直取胸口,右手壓低,并着微俯的身子,攻其下盤。啞黑的刀身上,泛着暗紅色的血光,和堪稱狠辣的出招正相配。
虛真足尖一點,畫了個圓弧,長袍下擺無風自動,一股清正的氣勁迎上雙刀。
掌櫃的變招極快。早年混跡幫派,讓他學會了怎樣用最快最狠的招數對敵。貼地時塵土飛揚,會将自己的模樣顯得狼狽,但俯低了身子之後,能夠有效地避過對方的劍招,或許還能因為對方判斷失誤揮空一劍,抓住反擊的機會。
發覺虛真反扣劍鞘向下一揮時,掌櫃的曲膝,将自己壓得更低,借着沖勁前撲,幾乎整個人都貼到了地上。彎刀僅僅離地一尺,朝着對方腳腕割去。
咣。
劍鞘砸在彎刀上,彎刀的血色一暗,刀身猛顫。
掌櫃的收回右手,左手刀直直挑起,以與地面将近垂直的角度上插。
這樣的招式已經不只是不美觀,簡直是有些下三濫了。虛真眉頭一豎,多使上了一兩分氣力,還沒有出鞘的劍屢屢擊中彎刀。每一次敲擊,彎刀的刀身都發出一陣哀鳴。若不是掌櫃的雙刀交替使用,得以緩上一緩,恐怕此時就算刀脊能承受得住,手腕也要被那劇烈的震蕩廢了。
虛真俯視着身下飛揚的塵土,塵土中灰頭土臉的人,眼中滿是不屑與輕視。十多年的那樁滅門慘案在他心中根本沒有留下一點印子,他也無所謂這人将仇恨都傾瀉在自己身上。修道之人擺脫不了俗世愛恨羁絆,已是落了下乘,若是為此所困修為停滞不前,那簡直是可笑。
這種從沒有窺得正道門徑的散修,他不屑一顧,略微感到可惜的,是那個也曾寄希望于繼承衣缽的弟子。他若是有朝一日能夠飛升,誰知上界是怎樣一番境況,說不定還要依持下界宗門供奉。若是飛升無望,便要借着宗門搜集靈丹靈藥,秘法偏術,以期機遇。這些事都有賴人主持,性子沉穩,行事周密的蒼梧,是他看中的人。可惜,這人竟也像那等散修一般看不透!
虛真毫不費力地将掌櫃的擋在三尺之外,對說了一句“殺人償命”後便沒有動作的蒼梧道:“你若想動手,無需顧忌為師……”
掌櫃的聽他開口,猛地加快揮動手中雙刀,招招都不留餘地,即便傷了虛真,自己也會受損八分。
“呸。”雙刀被震落在地,半個身子猛砸在地面,嗆了一嘴土。掌櫃的呸了一聲,擦去嘴角沾了血跡的泥土,“惡心。”
虛真含笑不語。蝼蟻的話也需要費神聽嗎?
掌櫃的雙眼狠狠瞪着虛真,蒼梧卻知道那兩個字是沖着自己來的。這些日子溫水慢慢煮着,對方好歹态度軟了一些,一遇上虛真,仇人眼紅,暴躁尖刻的脾氣又上來了。
第一次遇上對方,他明明不是這個樣子。他是于瀾滄江邊斬殺一蛟的年輕修士,對方是劫镖而歸的幫派主事。兩人不過打了個照面,匆匆擦肩,他就記住了那人的心思缜密、處事圓滑。他自己也是這個性子,故而對這樣性子的人都抱有三分好感。後來……哪怕對方因幫衆被殺,性情大變,他也沒能生出厭惡之感來。
蒼梧畢恭畢敬地捧着手中不起眼的劍。只能算作中品的靈劍橫置手中,像是将要用以奉天祭地的玉璜,亦或是請出家法時的戒尺。
人人都道他處事嚴正,即便對陣雙方在他心中的分量早就有了差異,他也要分個對錯。
此時确是虛真錯了。
戒尺一般平直的劍,闊身向着虛真頭頂拍去。沒有露出通常用以刺穿敵手的劍尖,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把尺子,在衡量是與非,賞與戒。
被雙人夾擊,虛真面色如常,直到蒼梧的劍即将落在他的頭頂,才發覺了其中蘊含的熟悉氣息,掩藏不住怒道:“你也修了庚戌一一”
這一劍去勢平平,全無花哨,但那可以萬事萬物為劍的劍意,分明與庚戌習劍錄中如出一轍!
虛真自己修習了前半本,頗有所得,當然能分辨出同源的劍意。雖則盛怒,他也極清醒地思考着,蒼梧怎的會看過庚戌習劍錄?難道十多年前他就心生反意,将僞書交給自己,轉身偷偷修習了那正本上的功法?怪不得他甘願生受自己一劍也要叛出宗門,原來是早有打算!怪不得他的傷勢恢複地那麽快,怪不得他敢與自己為敵!
虛真氣極,長嘯一聲,手中劍光大盛。
千裏之外的飛劍都能有浩大聲勢,這一瞬的劍光如何逼人更不必提。纏鬥的蕭道鸾和莫列都有剎那的失神,一愣後齊齊攻向對手。連站得稍遠的沈恪,都不由伸手擋了擋雙眼。
蒼梧那戒尺般的長劍依舊固執地朝着虛真拍去,掌櫃的手中傷勢稍緩,也持雙刀迎上。
虛真見他使出的刀法較先前更為狠厲,辨出那也是脫胎于庚戌習劍錄的法門,怒意更甚。一時間三人交手,險況頻出,蒼梧和掌櫃的身上都見了血,虛真的長袍也被割下了一截。
沈恪本欲援手,又放心不下身邊的蕭河,站在原地踟蹰,頗有些焦慮。場中五人戰成兩團,歸一宗和連山宗的其餘弟子暫時還沒有插手,但一旦他們的宗主落了下風,那一對一、一對二的交手,頃刻就會變為單方面的圍殺。
沈恪看向蕭河。劍池中的老仆修為都不低,此時怎的不見蹤影?
蕭河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這一點出身劍池的父子兩人都一樣,不知是不是在那藏鋒閣看多了書見慣了悲歡離合傳奇瑣事的緣故?
“他們在旁盯着。”
沈恪冷靜下來,點了點頭。這樣也算留了後手,若是對方決意圍攻,他們也有人手相救。
沈恪盯着相互分離,偶爾交錯的五人,只恨自己沒生了兩雙眼睛,将兩場狠鬥都看得清楚明白。
蕭道鸾和莫列交手已有半柱香的時辰。以他的實力,早就該解決了對方,但情況與之正好相反。莫列在一陣密不透風的防守之後,轉守為攻,逼着蕭道鸾一退再退。
“他的劍慢了!”沈恪扼腕道。
蕭道鸾有無數機會可以擊中疏于防守的莫列,卻因為出劍不夠狠快,而被對方躲過。
他揮劍的速度無可置疑,慢,是慢在了出劍的一剎。
初次揮劍對敵的新手才會出現的遲疑。
沈恪的雙手下意識地緊緊交握,腳跟稍提,似乎想要跨步向前。蕭河将他的細小動作都收入眼底,在蕭道鸾又一次錯失機會時,道:“你去他身邊。”
“啊?”沈恪反應不及。
蕭河一指遙遙點向蕭道鸾:“教他,該怎麽出劍。”
沈恪難以置信道:“我?”
就算是蕭道鸾的劍出了問題,無論是從修為還是身份看,都該是蕭河前去指點,而不是他。
“你。”蕭河那骨節分明,瘦弱見青的手,在沈恪手背上輕輕一拍。這個動作可以說是信任,也可以說是交托。
身為父親,他本該在小輩惶惑之時指點迷津。但眼下這個場合,沈恪比他更适合站在蕭道鸾身邊。
沈恪面色微紅,随即鄭重道:“好。”
快步走出,又回頭道:“蕭……多保重!”
目送沈恪的身影加入戰團,蕭河側頭對着遠處山林,神情像是有些哀傷又像是極冷酷。
“旁人我都支開了。”蕭河扶着石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肺腑傷處湧入冰冷氣息的刺痛感,讓他的面色愈發像是結了一層薄霜,“你不是一直等着麽?你我之間,欠這一場。”
樹影融成一團如墨,随着蕭河話音落下,黑影中生出一條細弱的枝丫。枝丫在風中搖曳,緩緩長大,有了人影粗細。
從樹下走出的那人,與蕭河一樣,穿着常人在初夏絕不會披上的狐裘。蒼白的面色、臃腫的衣袍、帶着寒意的眉眼,乍看兩人便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隔數步,對視彼此。
咳咳。
那人輕聲咳着,連蹙眉按住胸口的舉動,和蕭河都有六七分神似。
止住了咳聲,那人在緩慢而堅定地走向蕭河,蕭河站在石碑旁沉默看着。
兩人相距十數步,那人停了下來。因泛紅而顯得邪性的眸子,注視着上書“劍池”二字的石碑,目光中有多年未見的了然,還有更多難以言盡的情緒。
“我便站在此處,你又能如何?連劍池都不能走出一步,你拿什麽同我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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