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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太陽和記憶中相比,并沒有什麽不同。
盛夏的傍晚,瑰麗的晚霞染紅了整個天空。夕陽餘晖的傾灑下,有晚風徐徐的刮過,将破舊的老城鎮渲染的仿佛是一張沉浸了無盡歲月的油畫。此刻,卻栩栩如生的呈現在眼前。
唐莳上身穿着一件白色帶帽T恤,下身套着一條寬松肥大的藍色運動校服褲子,腳上一雙刷的幹幹淨淨的連點兒灰兒都不沾的黑色旅游鞋,推着一輛自行車,寬松的校服上衣和沉甸甸的書包都挂在自行車前面的橫梁上。站在街邊兒的馬路牙子上,呆呆的看着對面閃爍的交通信號燈。
紅燈變成綠燈,又變成紅燈,接連幾次閃爍,身旁車水馬龍行人川流不息,唐莳卻一動不動,仿佛魇住了一般。
一輛拉着滿車沙土的大解放從馬路盡頭轟轟而過,灑下漫天的塵土。惹得周圍行人抱怨連連,略有點兒潔癖的唐莳下意識的擡起手摸了把臉,接着又摸了摸健全的沒有任何異感的右腿,驚愕的張大了嘴巴。
上一秒,唐莳還呆在自家那窗明幾淨,溫度适宜的書房裏頭碼字。窗外是紛紛揚揚的雪花和穿着羽絨服在小區花園兒內打雪仗的鄰居。廚房裏老媽和死黨陸衡之正忙活着晚飯。海鮮火鍋湯底濃濃的香氣從廚房悠然傳來,讓鼻子靈敏的唐莳頓時覺得饑腸辘辘。停下鍵盤上不斷敲打的雙手,唐莳起身去廚房,準備盛碗火鍋湯底兒先解解饞順便休息一下。結果眼前一黑,下一秒就變成了街邊站崗的,身穿校服推着自行車的,放學回家的男孩。
人行道對面,綠燈再次亮了。唐莳依舊呆呆的站在原地。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無論是這個時光倒退了十多年,建築風格也倒退了十多年的悠久老城,還是周圍川流不息的穿着老土的行人,甚至馬路上那一臺臺早該被淘汰的款式過時的車輛,都讓唐莳覺得無所适從。有種一不小心走到了劇組搭設的布景街片場的錯覺。
要不是意識一直清醒着沒有半點兒昏迷,唐莳都要懷疑這發生的一切,會否又是他那在娛樂圈聲名鵲起,年近三十卻依舊不靠譜愛折騰的死黨,心血來潮的一場惡作劇。
然而唐莳又清晰的知道,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別說他那跟乾坤大挪移一般令人不敢置信的經歷,單說這逼真且宏大的場景,就沒有任何一個劇組能夠搭建出來。
這是只屬于時間的奇跡,唯有在過往的歲月和人們的記憶中,才能出現的場景。
周圍來來往往的行人或頭也不擡的匆匆而過,或瞥來一絲波瀾不驚的打量,然後擦肩而過,将唐莳遠遠的甩在身後。但是唐莳依舊沒有什麽動作。他身體僵硬,面容詫異的站在原地,他的心神,全被眼前這奇異的景象吸引了。
穿越,還是重生?
感謝他那在外人看來極不靠譜的網絡寫手的職業,讓他在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還算淡定的意識到這一切。
綠燈再次亮起,這一回唐莳沒有錯過,他擡起腳,推着自行車,順着人行道和擁擠的人群走到街對面,在一個擁有落地窗的粥鋪面前停下。透過擦得明亮,能照映出人影的窗戶看到了自己如今的面貌——
高高的,瘦瘦的,梳着一頭幹淨利落的黑色短發,越發顯得膚色白皙,面容精致的少年。頭頂的夕陽慢慢滑落西山,金色的餘晖傾灑在少年的身前背後,在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大背景中,一個來自十多年後的靈魂,就這麽突兀的映在幹淨明亮的玻璃窗上。
黑發,黑眸,氣質柔和,笑容明朗。
看起來熟悉又陌生的輪廓,屬于自家相冊中的,青少年時候的自己。
唐莳将車立在原地,從橫梁上撸下書包,打開書包的拉鏈從裏面随意掏出一本課本,封皮上面寫着X市一中,高一三班的字樣。
唐莳眨了眨眼睛,開始回憶自己上高一時,自己家在什麽地方。
每個人成長的經歷幾乎都是這樣,漫長又短暫的幾十年裏,家裏來回都要搬遷個好幾次。這是時代變遷的象征,也是歲月流金的象征。唐莳也不例外。
尤其是自初二以後,記憶中最深刻的,住了十來年的老房子動遷了,當時給的拆遷費只有不到三萬塊,根本不夠買房子的。而唐爸爸又堅持要拿錢做生意而不是等待幾年後添點兒擴大面積費再住回來的選擇,給唐莳一家三口原本穩定的生活平添了幾分動蕩。
尤其是在唐莳上初三後,唐爸爸因意外去世導致家中積蓄一空的那幾年,為了生存,唐媽媽不得不帶着還在上學的唐莳幾經輾轉,恨不得三個月半年就搬一次家,租的房子也是一次比一次遠,一次比一次破舊。這幾乎将X市幾個較為偏遠的,還沒來得及動遷的老平房區都住遍了的經歷,讓唐莳回憶地址時回憶的更加艱難。
還好,唐莳的記憶很不錯。多年職業寫手的生涯,網絡上永不過時的穿越與重生的題材,讓他時不時的将兒時的記憶挖掘出來,然後結合着各種各樣的資料變成文字,取悅電腦面前的讀者們,然後賺取軟妹幣來供房貸供車貸。
這樣的經歷讓唐莳很輕松的回憶起了自己家現在租的房子。然後他很輕松的騎上自行車,順着腦海中的路線,慢吞吞的蜿蜒在老舊的城市中。
在唐莳的記憶裏,随着經濟的飛速發展和進步,後世的城市構造其實和十多年前很不相同,至少除開市中心和江邊以外的地方,超過七層的高樓大廈沒有那麽多,馬路上的私家車也沒那麽多。站在街道旁邊一眼望去,兩旁的住宅區大多都是低矮的五六層封頂的火炕樓,樓房下面的小區裏,原本應該種樹種草的位置被建了一個個低矮的小棚子,用來堆放家裏的舊物和一些冬天燒火用的柴火。只剩下一條窄窄的過道,供住戶行走。
這個年頭,暖氣住宅樓的普及率還是不高。而住慣了平房剛剛搬上樓房的人們,也沒有意識到随地亂建違章建築的危害。至少在唐莳的記憶中,這些随處可見的小棚子經常引起一場場大大小小的火災。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幾年以後,暖氣樓取代了火炕樓,根本不需要人們再燒火了,才漸漸消失。
而那些沒來得及動遷的區域,則依舊是一片片低矮的平房和四四方方的院落。這樣老舊而久遠的記憶,組成了唐莳回憶時永遠都會自帶柔光的青蔥歲月。
老舊的記憶猶如被塵封在箱子底下的老照片,随着唐莳的回憶和周圍的街景一點一滴變得鮮活而清晰。從粥鋪開始往北走,穿過一個街口右轉往前五百米,再往左轉,穿過一片火炕樓的小區後面,過街道進入一個胡同。天慢慢暗了下來,好像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胡同裏面縱橫阡陌,宛若迷宮,黑魆魆的背景下,是家家戶戶亮起的燈盞。從敞開的窗戶中傳來家人吵鬧,電視機播放或者廚房裏大勺炒菜發出的茲拉茲拉的聲音,星星點點,和空氣中彌漫的油煙味兒一同彙聚成一條記憶中的河流,徜徉在人的腦海,溫暖着日漸冷漠的人心。
唐莳憑借着腦海中僅存的那一丁點兒記憶,終于在天色徹底擦黑之前順利的找到了家門。這是一間不知道建了多少年的,牆壁上的白漿都褪了色掉了渣的老平房。破舊的用木板釘成的大院門,一把拳頭大的将軍鎖挂着粗粗的鐵鏈子,搖搖晃晃的墜在門板與門板的縫隙上。唐莳伸手将懸挂的大鐵鎖扯了下來,家裏養的老黃狗丢丢聽到門口的聲音,搖着尾巴走了過來。毛茸茸的大腦袋蹭啊蹭的黏着唐莳的大腿,尾巴也一下一下的掃過來。唐莳伸手摸了摸湊過來的大腦袋,徑直穿過凹凸不平的前院兒,走進低矮的屋子。
剛剛進了客廳,唐莳就聞到一股飯菜的香氣,吸了吸鼻子,是唐莳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和蒜瓣魚。耳邊還能聽到從廚房傳來的炒菜時茲拉茲拉的聲音。唐莳放下手中的書包,蹑手蹑腳的走進廚房,細細端詳着竈臺前的人。
唐媽媽宋春宜,在唐莳上高一的時候四十歲,梳着一頭時下很流行的卷燙短發,身材嬌小,容貌清秀,白皙的臉上長滿了點點的雀斑,舉手投足間透漏出一股子勞動婦女的爽利和幹練,眉宇間還有幾分小老百姓的精明樂觀。
在唐莳心目中,唐媽媽一直保持着這麽年輕精明的狀态,以一種勇者無畏的開朗的态度經營着這個沒有丈夫和父親的小小家庭,以單薄的肩膀支撐起一片孤兒寡母的天空。讓唐莳在失去了爸爸之後,依舊能無憂無慮的長大成人,并沒有因為單身家庭的經歷而變得敏感多疑,或者陰鸷偏激。
甚至可以說,這個堅強的單身母親,早已用盡她全身的力氣去保護她唯一的兒子,就像一只永遠都不知疲累的母獅子,将小小的唐莳護在身後,為他遮風擋雨,給他幸福,給他家的安全溫馨。讓唐莳從小到大,盡可能少的接觸到這個社會冷漠如冰霜的那一面黑暗,從而保持了更多的天真熱血和幻想,最後才能從事了一個用編織美夢來賺錢的事業。
回憶諸多往事,雖然都是由一個個油鹽醬醋,雞毛蒜皮的小事填充的過往。但每個人的悲歡喜樂,痛苦與堅強,在生活壓迫下的反抗與掙紮,盡管外表越來越光鮮靓麗,但背後的辛酸永遠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然而在苦盡甘來的十多年後,在唐莳與唐媽媽幾近掙紮終于有了些許資本能夠輕松下來喘一口氣兒的十多年後,唐莳竟然毫無征兆的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生命中最為困頓且艱辛的那幾年,不得不說,這是命運的捉弄。當然,若是心性實在堅毅樂觀,也不妨認為這是新生的開始。
畢竟生活不是小說,好不容易走上人生正軌又被命運的一個浪頭打翻重來,這樣的人生,不是每一個主角都願意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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